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
《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
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
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
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
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
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
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
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
124
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
()好看的txt电子书
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
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
的少妇铜像,两只Ru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
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Ru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
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
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
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
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
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
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
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
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
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
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
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
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
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
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
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
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
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
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
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
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
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
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
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
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
()免费TXT小说下载
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
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
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
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
度过漫长的时光。
125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
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
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
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
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
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
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
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
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
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
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
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
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
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
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
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
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
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
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好看的txt电子书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
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
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
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
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Ru房
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
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
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
126
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
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
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
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
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
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
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
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
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
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
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
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
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
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
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
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
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
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
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
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
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
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
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
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
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
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
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
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