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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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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是老糊涂了!
  天星端着药碗走进来:“爸,您该吃药了。”
  他急切地睁开眼睛,支起上身,问:“信……寄出去了?”
  天星把药碗搁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耷拉着脑袋说:“没有。”
  “为什么?”他很恼火,人老了,走不动了,这么点儿事支使儿子,都支使不动,让人伤心,“你快去!早一天……寄走……早一天到!”
  “唉!”天星站在爸爸床前,不知该怎么说。他不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能让爸爸知道他偷看了那封信,他不愿意刺激爸爸,更不能当面儿数落爸爸,只好找个理由:“现如今不许跟外国人通信了,让上边儿查出来可了不得!”
  “噢……”韩子奇惊恐地睁着昏花的老眼,“信都不能寄了?……不能寄了……”
  “嗯。”天星点点头,端起药碗,凑到爸爸身边。
  “那……信呢?”他抓住儿于的手,急于收回那封寄不出去的信。
  “让我给烧了。”天星低着头说。他不敢看爸爸的脸,觉得自己实在也对不起爸爸,可是他不得不那样做。
  “烧了?”两颗火星从韩子奇的双眼中爆裂,“烧了……烧了……”火星熄灭了。
  他推开儿子的手,无力地跌卧在床上!
  药碗掉在砖地上,捧得粉碎,迸散的药汁像一摊黑血。
  他不再喝那些苦汤,喝够了!什么药也治不了他的病了!
  他不再吃饭,这个躯壳,已经用不着再填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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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深沉,大雨滂沱。
  八月的雷暴雨铺天盖地,像是真下了决心,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
  “博雅”宅门楼屋脊上残存的一只鸱吻被冲掉了,里院的海棠和石榴被刮倒了,抄手游廊油漆彩画上的墨汁被淋掉了,黑水在院子里流淌,裹着没有成熟的海棠和石榴。
  倒应南房里躺着的韩子奇,奄奄一息。
  他不吃不喝地昏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多久,弄不清楚年月日,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了。他只等着自己喘完最后一口气,只等着死。
  死,却也并不是招之即来的,还要让他苦等……
  在苦苦的等待中,他仿佛听到了女儿在后世里呼唤:“爸爸……”他要去见女儿了;他仿佛听到了师傅梁亦清在呼唤:“子奇……”他要去见师傅了;他仿佛听到了吐罗耶定巴巴在呼唤:“易卜拉欣……”他要去见吐罗耶定巴巴了,巴巴恐怕早就在后世等着他了。
  吐罗耶定巴巴不知道他后来的名字,仍然叫他“易卜拉欣”,那是巴巴给他这个流浪孤儿起的经名,是以先知易卜拉欣的名字命名的。惭愧,他用了先知的名字!
  先知易卜拉欣是真主的忠实信徒和使者。他为了劝导古巴比伦王国的人问信奉惟一的主,捣毁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绳索捆绑起来,抛进了烈火。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只烧断了绳索,而易卜拉欣免遭灾难。
  易卜拉欣在梦中见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杀掉自己的儿子伊司马仪以作献祭。先知的梦都是真实的,梦中所见必须实现。先知毕竟是先知,他忍痛遵从主命,对伊司马仪说:“儿啊,真主让我杀掉你,你愿意死吗?”伊司马仪说:“父亲,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够忍受!请你把我捆紧一些,免得我摇晃;请你脱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溅在上面,让我的母亲见了会悲伤;请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杀死,减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儿子抱在怀里,亲吻不止,热泪涌流。他捆上儿子的双臂,推倒在地,举起快刀对准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动……儿于说:“父亲,请把我的脸朝地,免得你看见我的脸就产生怜悯之心,妨碍你执行主命。”先知就这样做了,又举起刀来,对准儿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这样忠诚无私地信奉真主,甘愿为真主献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没有让他失去儿子,派天使送下一只羊,代替了伊司马仪的牺牲。后来,伊斯兰历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觐活动的最后一天,穆斯林们都要来到易卜拉欣杀子的密那山谷,怀念先知的圣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欢度“尔德·艾祖哈”——宰牲节……
  想起先知的圣行,易卜拉欣·韩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负了吐罗耶定巴巴的瞩望,在云游传教的途中,在前往麦加朝觐的途中,他离开了吐罗耶定巴巴,被虚幻的凡世蒙蔽了双眼,在珠宝钻翠、奇石美玉中度过了自己痴迷的一生。为了那些玉,他放弃了朝觐的主命;为了那些玉,他抛妻别子;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王母女……他一生中总是被玉所驱使,如果不是因为玉,他也许每一步都不是这样走过来的。人生的路已经不能返回去了,他视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属于他这个“玉王”,也不属于当年的“玉魔”老人,不属于任何人,他们这些玉的奴隶只不过是暂时的守护者,玉最终还要从他们手中流失,汇入滔滔不绝的长河。他自己,只能赤条条归于黄土,什么也不能带走,只有一具疲惫的躯壳,一个空虚无物的灵魂,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永不可饶恕的深重的罪孽……
  他就这样恓恓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兰经》早就预言了全人类都无可逃遁的末日的来临。
  那时候,苍穹破裂,太阳黯黯,星宿飘坠,大地震动,山峦崩溃,海洋澎湃;那时候,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死者的躯体将复活,每个灵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审判。功过簿展开了,上面记录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没有丝毫的遗漏。生前的财富和地位、权势变得毫无意义,任何忏悔和恳求都无济于事,谁也救不了谁,真主将根据每个人的善恶判定他的归宿。善者,永居天园;恶者,投入火狱。
  火狱里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长的绳索,大动脉被割断,永远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没有食物,只能饮用金属的溶液、沸水和脓汁。他们罪有应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古兰经》并没有说明末日何时来临,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韩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过簿上都写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归宿。
  他估计天园里恐怕没有自己的份儿,他罪孽深重,只能进入火狱。
  死,并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苦难的开始。
  窗外,大雨谤沦,倒座南房漏雨了,粉墙上流下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韩子奇睁开了恐惧的双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青萍、结绿这一双爱孙守在床前,见他醒了,用稚嫩的童声叫着他:“巴巴……”
  他看见天星和淑彦守在床前,仍怀有希望地叫着他:“爸爸……”
  他看见苍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深深的愧意涌上他的心头。
  “壁儿……”他喘息着,张开干裂的嘴唇,叫着结发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们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韩太太还报以儿时的称呼,泪水从她那双惟淬的眼睛中滚落,“你不能走,你还能好,领着孩子们过……”
  韩子奇默默地看她,心里已经绝望了。
  他已经看见天使在催促他,听见了镣铐丁当作响。
  强烈的恐惧感挤压着这颗将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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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儿……”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韩太太的心猛地坠落,她意识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别怕,”她拉着丈夫的手,忍痛劝慰他,“把自个儿的一切部交给真主,托靠主,就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经死到临头,要带着“伊玛尼”——信仰死去,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韩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脸上的皱纹在痉挛,“我……”
  韩太太无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脸贴在丈夫的手上,眼泪冲刷着这双为了奇珍斋、为了妻儿老小操劳一世的手,不舍得放开。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让你走,你就别牵挂家里了!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我有罪……”韩子奇恐怖地战栗,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我……能算是个……穆斯林吗?”
  “你说什么呢?”韩太太心慌意乱,一个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怎么能怀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死后的罪过就更大了。
  可是,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几十年来,他没做过礼拜,没把过斋,没念过经,甚至在穿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都没有去麦加瞻仰天房,他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还一直保守着一个隐秘,也许仅凭这一件罪恶,就为他下火狱铺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终于以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韩太太一惊:“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
  “不……”韩子奇像一个被押上审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汉人的孤儿,吐罗耶定巴巴收养了我,可是我欺骗了他,也欺骗了师傅,欺骗了……你!我一直……不敢说,我怕……”
  韩太太和儿子、儿媳都目瞪口呆!韩家的后代身上原来是流着回、汉两个民族的血液,这难道是真的吗?
  韩子奇恐惧已极,一双灰暗的大眼睛中间,残留着两点微弱的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死亡就要到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当了一辈子回回的汉人死后将归向何方?
  “你爸这是说胡话呢!”韩太太惊惶失措地对儿子、儿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个“卡斐尔”!不,决不可能!韩子奇一定是在说胡话。当年他是从泉州来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罗耶定巴巴来的,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孙;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经、带着“伊玛尼”来的;他和妻子的婚礼是在清真寺举行的,是真主缔结了良缘;他一辈子都谨守着回回的规矩,他做出了大事业,为回回争了光;他一辈子都遵从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儿的那点儿过错,也应该原谅了!他是个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决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毁了一生的善功!韩太太恢复了镇静,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望着丈夫的脸,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走,一辈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赎清了!”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虔诚地念诵着清真言:“俩依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伦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他看见了黄土中的六尺坟坑,看见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将是无边的黑暗,无尽的长夜……
  “给我……蜡……”对黑暗的恐惧,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蜡烛给他一点儿光亮,照着他朝前走。
  “蜡?你要蜡?”韩太太的泪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双手颤抖着伸在她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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