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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9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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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担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那样黯淡无彩,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孙嘉淦去世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说如今官场有口号,‘一年清,二年浊,过了三年死命捞’,这一百多官有的我认的,勒进士,去年才分发到甘肃补缺,已经大把伸手在捞了。老百姓吃蝗虫他们吃老百姓,我只有一个字,办!”

    “我同意刘公意见。”纪昀手里批着几份票拟,看着吹干了,握着发疼的手拧着捏着,说道,“高恒的案子和这一案严厉处置下去,于振作吏治威慑贪风有好处。不过我想,应该分成两步走,一步先拿问王亶望勒尔谨这些首脑,同时把原先已调出甘肃的外省官按名单查明押解兰州,甘肃知府以下的官员暂留原任听候恩旨办差赎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后,吏部选调一批新进士到任补缺,就在兰州开审。恐怕还是要有所甄别:一是多寡有别;二是资格深浅有别;三是偶犯与惯犯有别;四是检举认罪好差有别;五是留任办差政绩不同有别。这样处置容易善后,也给一些人留下改过图新的余地,且不致扰了‘以宽为政’的大局。”他在军机处处理政务多年了,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刘统勋一边听一边点头,咳呛两声说道:“你这想头很周全。这是要领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纲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机起衅,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儿请见皇上,这会子就递牌子。”

    二人商议定了起身出来,纪昀看表时正指到下午申时时牌。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从东方压上来,全然没有声息地愈积愈厚。西半天极分明的一道云线压着太阳,散乱的阳光从云线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万道金霞,将苏禄王山陵,陵北陵东错落的岗峦,和陵南这座巍峨壮观的行宫映得一片灿烂。马颖河、四女寺、减河和运河三水交汇之处,像刚出炉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红墙外婆娑掩映的绿树丛中。撒网放舟的渔船和码头上,密林般的桅都漂泊在霭霭蔚蒸的玫瑰紫雾之中,澹澹泊泊容容与与进退不定,给人一种幽远沉浑的感觉。连刘统勋这样从不留心山水风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纪昀难得见他这样适意的,便不肯惊动,踱过几步石甬道在仪门口递了牌子,回转身子见狗娘养的夹着两件衣服过来,便笑道:“这天气进里头还怕凉着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纪爷,您瞧这天儿,就要下雨了。”狗娘养的眯着眼看看刘统勋,“刘爷的披风奴才也带来了。您二位大人进去不定什么时候儿才得出来,再要下雨,淋着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刘老爷子冒了风,内务府把犬吠叫进去一顿臭骂,还是老爷子自己担戴了才算没事儿”他说着,突然舌头打了结,张眼望着纪昀身后耗子见着猫似的身子萎缩下去。纪昀笑道:“你这杀才做什么像生儿,怪模怪样的——”一回头自己也愣了:原来是乾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此时刘统勋也看见了,转身急趋几步和纪昀伏俯跪下请安。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搀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道:“主上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着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拼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待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像墨玉瀑布般覆盖了山峦,树阴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曳翻动的浓阴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担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夹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着,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自不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着,面色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优游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遑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亶望勒尔谨这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什么伤天害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像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不发,沿山道踽踽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像透不过气的怪兽,黑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杜塞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梧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按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拨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卢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河、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都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哈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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