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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县令愈听眉头皱得愈紧,因三唐附近藩库地势低凹,库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宪命来招募佣工填塘修墙来的,遇上制台衙门的师爷阮清臣,拉着他拿问“赌徒淫棍”,谁知一开口便问出一个军机处办差的人!他不满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动了动又问:
“你在军机处办什么差?”
“护从阿桂中堂。”
“到兰州来干什么?”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这里等他。”
“桂中堂要到兰州来?”
“回大人,中堂已经来了!”
高县令一怔,嘴角嚅动了一下,想问:住哪里?又觉得甚不合体例,心中已知跟着阮师爷趟了浑水。他在省城做官,自是历练得滑不留手,且阖城官员早有风声,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监库粮的事,这个分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尔谨和王亶望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现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这个夹缝儿难钻!因放缓了口气,说道:“你跟桂中堂当差,有没有凭证?既在军机处当差,就该懂法度,窜到乡间小镇狂赌滥淫,不怕王法么?”阮清臣一听便知,这个滑头县令要慢慢磨审和,他却急着要查出那位“王大人”下落,一绳子缚了示众,他也压根不信阿桂会亲自来兰州——这是在总督衙门几个师爷和勒尔谨议定了的:不管谁来暗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一盘子屎,拉到兰州当街示众,修本翻做弹劾钦差,一下子便把水搅浑,变成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只是最忌迟疑,最怕慢,讲究“猝不及防”四个字。昨晚因请示勒尔谨误了时辰,派莫怀古去也没有稳住了弘昼,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晋再磨蹭?听着和一一细述怎样得病,怎样得吴氏调理照应,娓娓叙谈如诉家常,他心里一阵发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谁信你胡说八道?没有勘合没有凭信,你就是平民,见了父母官,为什么不跪?”
“我的勘合凭信是这个方家骐给毁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难道不登记?你问他!”和冷笑一声指了指方家骐,“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们得给我跪了!”
“凭什么?就凭你在军机处提茶倒水当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袭着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敢问你是什么爵位?”
堂上堂下顿时僵住。连吴氏站在院里也听得清爽,暗想,怪不的这少年举止斯文稳重机灵,敢情是真有大来头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间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轻车都尉不是职务,但这身分别说是县令,就是见了总督,也没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视着和,他心里已经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咬牙横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在三唐荒淫妇女聚赌滋事我们握有实据!来,不动刑谅你不招,给我按倒了,打!”
“慢!”阮清臣问话,高文晋乐得旁观风色,见他要动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听着其中文章不小,问明白再处置最好。去人看莫怀古酒醒了没有,叫他过来。传吴张氏进来!”
一时便见人带着吴氏进来。她有点怯这场面,看一眼挺身立着的和,双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头:“民妇吴张氏叩见青天大老爷”怜怜看那群衙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躲进吴氏怀中直说:“妈——我怕”
“你们退后些。”高文晋摆手吩咐衙役,声气中已全然没有问案口吻,倒有点叙家常的口气问道,“吴张氏,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一岁。”
“唔,讨饭几年了?”
“不到一年。”
“原来也是祖厉河发水淹了的庄户人。有人告你和这个外地人勾搭通奸。说说看,你们在庙中和店中是怎么回事?”
吴氏磕了头,指着和道:“这位大爷是北京来的,是个志诚人,他今年才十七岁,比我娘家侄儿还小着一岁。他来庙里是方家骐店里的人扔进来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庙里原来住着的几家讨饭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难的人,没人照应只有个死,哪里不是积德行善”因口说手比前后情事一一备细说了,“就是昨晚赌钱,也是和大爷见他们几个合伙儿暗算王大人,气愤不过才入场的民妇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求大人明镜高悬为民做主!”她没经过公堂问案,行动作派连带堂叩用语都有点像戏里的会审案犯。莫怀古也已进来。他原是装醉躲在东耳房偷听,这里的事心里一清二楚,此刻仍是站在一边扮傻充愣发癔怔,忽然听阮清臣说道:“哪有什么王大人?我在总督衙门管奏封折子,刑部没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里!和你说!”高文晋却问莫怀古:“这女人说的可是实话?”莫怀古便忙点头,说道:“似乎是实话。她是寡妇,犯奸是族里处置,一族水冲了,其实没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着说假话。”至此,堂中已是问乱了,各说各的话,连临时充用的衙役们也没了规矩,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今天的案子就问到这里。”高文晋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单手按桌站起身来,直要打呵欠的模样呜噜着嗓子说道,“莫怀古,修库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来查看的,你赶紧给我募集民工!”
“喳!——请太爷示,和等人怎么办?”
高文晋舔舔嘴唇,说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结。叫他们住公所里,不许滋扰不许管束不许呵斥,按驿站份例供应着,我请示勒大帅询问军机处,有了后文再说。”阮清臣听着,这是上宾相待和了,气得头晕手凉,却又不能奈何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令,在旁插口带着火气手指莫怀古说道:“限你今日给我查到那个假王大人!”
“查到立刻禀我来审。”高文晋终于伸懒腰舒坦打了个呵欠,“昨晚失眠,好难受。莫怀古,给我弄点枣仁粉,泡茶喝老阮,急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假。走,我屋里杀两局!”
第520章 贤皇后撒手弃人 寰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十天之后,弘昼和阿桂查明核实王亶望勒尔谨冒赈贪赃纳监邀功折的连章弹劾奏议,便由驿传六百里加紧递向乾隆御驾行在。其时回銮车驾已经驻跸德州行宫,因皇后病势愈见沉重,太后亦旅途劳顿,乾隆便下旨,“暂驻德州”,着远道陪驾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办事,不得滞留行在”。两个军机大臣,刘统勋负责御驾关防,布置吴瞎子黄天霸一干人护卫漕运赈粮,时时关注钱度高恒一案审理。因有思赦刑狱为皇后禳灾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谳狱司赶来的官员,一一审核在狱死囚,甄别可矜可悯可疑情由,拟定减等发落名单。纪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定时接见修纂四库全书官员,遴选要紧书籍送呈乾隆亲览,“博学鸿儒科”各地送来的“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学、才、识、望一件也马虎不得,还要忙着拆看各地送来的奏折,请安的、报晴雨的、说河工的、讲赈济的、奏建议条陈的都要列细目写节略,遇有匪情盗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见地方官指示方略,进内觐见备问稽考,处处没有小事,饶是他打熬得身体强壮耐苦耐累,却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脚步踉跄。两个人都忙得寝食俱废,索性一索性都住了军机处,有犬吠、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在旁经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轻捷简便了许多。
“延清公,王爷和阿桂真个雷厉风行。”纪昀拆看了弘昼的折子,闭目略一沉思,连通封书简递给隔桌坐着的刘统勋,“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粮不足五万石,银子三十万,和户部账上差了七十多万。这个王亶望看去温良恭俭让,这么心黑胆大的!这么着还敢冒称捐监?三司衙门同时出缺,一百七十二员官得旨处分——这是要立刻见皇上请旨的,你我得有个商量。”
刘统勋原本半倚着椅子抽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解那身上乏劲,听是甘肃的案子有了头绪,情节如此重大,自是十分关心,口叼着烟杆坐直了身子接过折稿,呜噜不清地说道:“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坏事的胆越做越大,到了积重难返时候儿,一切身家性命不顾。我办案子多了,这种事真的是见惯不怪”说着便翻折页,他惟恐刘墉不知起倒,以钦差名义和弘昼阿桂联名上奏,见是刘墉笔迹,后款未落名字,这才放心了从头看起。
奏折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请安套头写毕分层写弘昼由甘南甘东,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库府访穷问富情形,刘墉自己查访轻描淡写,只讲某县饿死穷民几何,某乡冻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库存粮被抢讳匿不报,官府弹压斩首几级,以“军功”报奏请功,说的琐碎但事事有数有据。弘昼也是暗访,汇报连年霖雨淋淫淹灭庄禾,虫蝗漫地颗粒无收,“仅以臣王弘昼所见,甘南十七州县,唯武都、临潭、陇西三处府库略有存粮并计不足二十万石,而甘东蝗灾过后遍地赤荒种粮无着,且千万饥民日以蝗虫为食,一旦食尽而赈粮种粮不到,则必有不可问不忍闻之事矣!”阿桂则是从甘北一路视察军备驻军行至兰州,“唯秘不以告勒尔谨而已。以各军告之,非唯未收王亶望勒尔谨等斗升粮秣,且从榆林调拨军粮就近赈济灾民粮食近三万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尽,将食及留种羔羊,更堪忧者,春日已至而种粮无备,而军中粮食贮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种子。”总归结论写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纳粮捐监之事,仅一纸告示具文,实无颗粒入仓,乃以冒赈抵销账目亏空。一则以欺天子,一则以害百姓。按该省共有直隶州六,直隶万一,州六、万八、县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狈为奸,侵盗银两一千两以上州县官计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臣等陛辞之日,万岁指示详明实洞鉴万里明若观火之纶旨!细按之下,乃王亶望卑鄙无耻邀功取宠作俑于前而勒尔谨借机营利巧取豪夺于后,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后艰难。即以雍正朝诺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洁之官,其余贿案或单个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属员纳贿索财。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国害民,实属开国首例。王亶望勒尔谨及主持其事之兰州知府蒋全迪自当首罪。其余各州县官除新调入甘肃补缺之员,罪应一体拿问。唯是春荒在弥春播事巨、赈灾支差诸项吏务骤乏人手,恐贻今岁百姓生业之患。因除将三法司及兰州知府监候审理外,余官如何处置,臣王弘昼与臣阿桂臣刘墉会商,暂且留任办差,俟圣命颁明依旨再作处分。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担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