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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行家地道话呢!”
鱼登水笑道:“我于琴理一窍不通,看琴谱更像看天书。只是随着大家附庸风雅罢了,就方才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胜,如入大漠似闻飞鸿”话没说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捣捣他肩头道:“罢了罢了!愈描愈丑了这琴到你手里,真是明珠暗投。是多少价?转给我罢”鱼登水这架古琴,是当了县令要坐“琴治堂”,小厮们逛鬼市化四两三钱银子买来献殷勤儿的,他也不知道价值若何,品位几等,见福康安赏识,巴不得的高兴,笑道:“不到五十两的小玩艺儿,送给四爷了!宝刀献烈士,瑶琴赠知音,这琴到四爷手,就是到了钟伯牙?手里,还敢要钱?我不成了钱痨儿了!”
他说“钟伯牙”,几个人都是一愣,继之一阵哄堂大笑。连一直惴惴不安哈腰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的舒格也捂嘴儿偷笑。福康安道:“屈杀这琴了!我从不白接人礼的,为不委屈这琴,我出一千两。”
一千两!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这是一份中产人家的家当呀!福康安从鹂儿手里取过琴,抚着略带斑迹的琴身,没及说话,鱼登水又一句外行话:“四爷,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叹息道:“老鱼肯这样天气踏看穷户,你不是坏官,你是进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只是你看这龙池、凤沼,这个叫‘仙人肩’,这边叫‘鸱’,这边叫‘足’,就这个‘鹤脚’二字,是晚唐笔法,其余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们看!”他翻过琴背,指着琴首焦尾旁的“龙龈”下说道:“这里隐隐能见‘雷焦’二字。从没见过的,也许是雷击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闪,又黯淡下来,“这不是寻常人家之物。不知哪个簪缨世族,或事败,或败落穷极了,或是家里奴才盗出来,五十两银子就把它卖了”小心托着琴交给鹂儿,这才转脸问舒格,“你就是驿丞?看样子是个旗下的,满洲老姓什么?”
“瓜尔佳氏!”舒格听福康安论琴,已是听呆了,乍然间问到自己头上,才想到自己是赶来“赔情道歉”来的,本来哈着的腰又低了低,换了小心收了笑容说道,“太祖父是正红旗下第三参领第二佐领,松山大战带十七名披甲人踹破洪承畴的边哨大营,立功抬旗进镶黄旗。又跟鳌拜老公爷同姓儿,就进了参领当了都统,福建白云山打仗殁了。祖父又跟鳌公爷打仗,康熙八年鳌公爷坏事圈禁受了株连。部议说是满门抄斩,后来康熙爷念功赦罪,发配打牲乌拉从军。直到雍正爷手里才下免罪诏书,我爷爷也早死在戍所。全家迁回北京,亲戚没亲戚,朋友没朋友,七拐八弯投到诚亲王门下,没几年诚老亲王也败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几个笔帖式熟稔,做张做智去宗人府打杂役,攒几个钱捐个班,选出个未入流的官缺,当了这个驿丞。不防头马尿喝多了,下头人吃屎不长眼,得罪了爷的家政!好福四爷哩,您要跟我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一家不是霉透几辈子风水永不冒烟儿么?我来请罪,请爷饶过。我带一家子过来给爷磕头!”说罢就跪了磕头。
“起来吧,你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论琴说典,心里戾气已消化不少,听听他的履历,本来一个功勋人家,打仗时威风八面的将军,到太平年间一落再落,混得不成个人模样,想想也觉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气早去了爪哇国,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脚道,“瞧你这副德性,还是个满洲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驿站,踹了这王八窝儿,打场钦命官司,你赢得了?”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舒格没想到如此轻易过关,磕头爬起身来,已满脸媚笑可掬,“这回误打误撞的,说不定和四爷还有点缘分。四爷既喜欢琴,我这就留神给您物色,弄几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妈的屁,倒会顺竿儿爬的!你道这琴是劈柴么?”他忽然敛了笑容,转头问和,“还有个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纪。”和忙道,“他酒还没醒,一时来不得。回头舒格再劝说他,四爷最宽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这过来挨一脚,不定因祸得福了呢!”胡克敬见和替柴大纪遮掩包揽,心中不悦,在旁说道:“我没和那么好性儿——本来我已经逃出来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还打我——还骂老爷是什么‘富中堂穷中堂’,还说‘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还多’!还说他没醉,有事他一人兜了!还说”
“是这么回事儿”舒格眼见福康安变了脸,阴云布满额头,项上的筋也微微胀起,听胡克敬毫无顾忌、咬牙切齿只情“还说”,生恐再激得这哥儿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来的枝儿又断了不说,保不住还有池鱼之殃,忙上前赔笑道,“小兄弟今儿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气儿。四爷也甭生柴大纪的气,他是个武弁,又懂点文学,心性傲些儿是真的,我当时烂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气,要说到对四爷有什么不敬的心思,我敢担保他绝对是没有的。千错万错儿,小的卑职我都认了。四爷肯饶过我了,他个小不丁儿九品武官,和他认真他消受不起!四爷您是天上的凤凰,他不过是只斗鸡乌了眼,四爷度量像海,和我们这种人认真,四爷您犯不着!”说着又把柴大纪的履历讲说一遍,末了道,“这人性气,只是个怀才不遇心高命薄罢了”
“张广泗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福康安哼了一声,“万岁爷杀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着张广泗打了两年仗,就敢小视天下人?”他想引说父亲捣江西一枝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犊崮的用兵方略与张广泗比较,又觉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万夫自立功名的时候,雅不欲沾父亲这个光,因噎了一下,把话吞回肚里,思量着,又觉这话太抬举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声,说道:“舒格回去告诉他,我不翻他这块臭肉了!”
众人心里都松了下来。鱼登水最怕这公子哥儿不谙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驿站,事出在扬州,他先就有逃不脱的干系,而且傅恒位高权重,正在金川布置军事,朝廷追究,清议哗然,到底从来官小的吃亏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见福康安撂开了手,自然心中欢喜,转了话题笑道:“四爷说赏我一千两银子换琴,那是断然不敢领受的,传出去说鱼某卖琴,不好听不是,这么着,您请个东道儿,扬州硝肉烤全猪,架上热乎乎的十三样火锅,一来为四爷洗尘,二来我们也得沾四爷点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听了无话。鱼登水便忙着叫人“传厨”,又亲自查看给福康安预备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点一应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里——既不能冷,也不能热,还要防着过了炭气,处处打点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着众人忙活,因见和和马二侉子在背场小声嘀咕,便问:“你两个说什么私房话呢?”
“他要回北京,”马二侉子笑道,“来打我的饥荒。”
福康安漫不经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来,难道连盘缠银子也不赏?”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盘缠,北京南京来回四十八两,是够使了的。”和笑道,“是桂爷还让我购点宣纸、湖笔、薛涛笺的银子,我派了别的用场,寻老马打打抽丰。”福康安注视着和,说道:“银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齿伶俐,办事精干,长久在军机处当下差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不谋个差使?那里虽好,是个虚的,毕竟算不得正果。”和道:“我这种人哪有多余的钱去那些地方?爷既这么抬举,瞧着有出息的地方,帮奴才一句话,这辈子就交了好运了。”
说话间,花厅正中席面已经安置妥当。八仙桌正中安放一个硕大无朋的宜兴陶砂火锅,鸭子膏汤沸水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冲至天棚四散开来,四周梅花珐琅攒盘是一整套,放着码好的鹿脊、羊项、鸡舌、鲜虾仁、鸡脯、驼峰片、鱼肚片、海参片、香菇、口蘑、银耳并清酱、麻酱、芥末、胡椒、青葱丝、蒜黄韭黄丝一应调料。那厨子见福康安居中坐了,众人安席已毕,一手执壶,绕火锅周匝细细注入黄酒,接手一把葱姜蒜末纷纷撒入,屋子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欲滴。鹂儿紧贴福康安身后侍立,见他满面笑容,侧身和鱼登水说话,不言声俯身将小帕子掖在他巴图鲁背心两肩钮上。一时间,府衙教习预备接驾用的戏班子也来了,坐在花厅西壁前,调弦弄筝,鼓竽品箫。一片声笙歌婉曲中,福康安举箸,以下鱼登水、铁头蛟、和、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厨子们走马灯般往来侍应。本来还恼着柴大纪的福康安也就随欢就乐高兴起来。铮铮金石急弦之中笙箫和鸣,一个女娘顿开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阴,你可回身儿抱;我若是现花阴,你可低声儿叫。只可是夜露花径柳塘畔绕,又恐是弓鞋儿湿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儿敲,羞坏了女儿满面娇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见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听得并不在意,隔座问舒格道:“你既从内务府选出来,就是未入流也罢,好歹也是命官,怎么不出去当个典史?一步步总有个升迁余地。驿丞这类官前程上头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旗下纛主儿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来当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刚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鱼肚海参涮了夹起,吃得一头大汗,见问,笑道,“这驿站虽不能升官,但往来车船轿马供应,官员米粮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规矩按时拨给,有些红官、大员,还有钦差过往,是实报实销,不怕打嘴的话,虚报也实销——其实地方官巴结奉迎,送来的东西也吃用不尽,根本是无报也实销——从哪头说,比典史都实惠些个。”“三年清驿丞,一任贪县令嘛!”马二侉子笑道,“四爷没听过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荣领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邻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子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福康安听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时,鹂儿已经奉上,啜着茶犹自笑,说道:“看来人生谁也脱不出个‘苦’字!我在山东,郭文清制台跟我说,抱犊崮打散了的残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杀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还有三个老百姓。他亲自带兵去,贼早走得没影了,当地百姓说贼已经下海逃往台湾。就地申报朝廷,万岁爷一日三下朱批谕旨,务期擒拿蔡七归案。接着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刘统勋用军机处廷谕连连催促,坐在轿里心里焦躁得出火,听路边两个老婆子指指点点啧啧惊羡说,‘你看看人家,也是个人!这不知道前世里怎么修来,修到这个份上!’郭文清捧着一叠子申斥文书,心里苦笑:我只恨现在不是个县官,也好上拖下推——你们还说这是前世修来的福!”鱼登水失笑道:“县官有什么好?也是有口号的: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马二侉子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众人不禁粲然一笑。还待往下说时,鱼登水家人进来,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