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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吃红了脸,冒出一句‘别看四爷正经,王府里窝着钦命要犯!江湖草寇,还有先头郑主儿。他这不是要谋反么?’四哥你想,良妃是八爷的娘,连她手下的都知道了,八爷能不知道?既知道了,又不举发,是为什么?”
胤禛打了一个寒噤,所谓“钦命要犯”自然是邬思道,连同他带来的武夷山的几个护卫,就是“草寇”——这些事早就回明了康熙,倒没什么要紧。只是将郑春华这个私通太子的嫔妃藏在府中,给老八他们拿住把柄,那真是自己复辟太子的铁证!胤禛细长的手指握着椅把手,捏得发白,略一沉吟,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有犯人没有贼,郑春华确实活着,就住在我府!”说着便把前头情由一长一短说了,又道:“谁都知道,我笃信释教,皈依我佛,蝼蚁我也不肯轻易踩死,何况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王掞和胤礼两个人听着郑春华悲惨的身世,都怔住了。半晌王掞才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说道:“我是个道学家。当初教太子时,我其实知道他好色而淫,几番用天理人欲之理规劝他。可他到底不听我这老朽的话,既害己,又害了人!”说着,他动了情,脸上老泪纵横“我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心血!不置田庄,不娶妾、不续妻,一门心思想教出一个好皇帝全都付之东流我好痴!我好苦的命”他双手掩面,发出似哭似笑的嚎啕声,令人撕心裂肺。胤礼、胤禛听了浑身起栗。
“师傅”胤礼拭泪劝道,“别这样,听得人心里越发不好过”王掞方雪涕道:“我早就不再指望这个二爷了,哭一哭心里倒受用。哪成想万岁圣明一世,竟养出这些儿子来!”
胤禛一直诧异王掞,为什么要给自己报这个信儿,从这几句话中若明若暗有了答复,叹息一声道:“师傅,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我们兄弟哪个不是你教出来的,终不成个个都不成材?”王掞道:“你看看,有杀兄害弟的,有逼死母妃的,有执意要气死皇上的,还有人学王莽在外头谦恭下士,骨子里想着皇位的有几个是好的?胤祥囚了,胤禵走了,操心天下实务的,又被那些处心积虑的人将要挤兑得无处容身!”他说的“逼死母妃”,胤禛心里“明白”,除了胤(礻我),再不会有第二人!胤禛瞥了一眼胤礼,见胤礼泪水滢滢,脸涨得通红,顿时心中雪亮。
“不讲他们了。”王掞渐渐平静下来,问道,“四爷,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十七爷原不叫我说,我不放心,终归想间间您。”
胤禛的两手,又湿又粘,全是冷汗,因见二人都盯着自己,便沉吟道:“我这人从不藏假,既然心中无病,我怕什么?就去畅春园,当面把郑春华的事给阿玛讲清楚,由着父皇处置。”
“四爷心地光明,臣心里赞佩。”王掞思索着道,“不过这种事,不知四爷为人的,谁肯全信?万岁今年六十六岁了,到底精力衰惫,不能事事像年轻时那样洞察一切。你如今深得圣眷,说了,一时也没要紧,过后就要打折扣,若有小人在旁一撺掇,又要生出轩然大波!”胤礼说道:“这事我和师傅商议许久。瓜田李下之嫌不能不防。曾子何尝杀人?过门三呼,曾母疑而路踰墙!”
胤禛起身不安地踱着,他一时也是计穷无策。王掞仰了仰身子说道:“此人若落到八爷之手,持之有据,谣言惑众,会葬送四爷的——谣言,能杀人啊!”胤禛倏地转身问道:“依着你们怎么办?”
“人死如灯灭。”王掞眼中寒波一闪,“妇人之义从一而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郑氏是死得着的人。”“不行,”胤禛摇头道:“我不能做这样事。”王掞盯着胤禛,说道:“按四爷方才讲的,我也不忍这样。但她和四爷比起来,哪个要紧?国家社稷不能没有你!你操妇人之仁,别人巴不得你这样呢!”
胤禛幽幽的目光看着院外,鹅毛雪片已是纷纷落下,将地面薄薄盖了一层沉思良久,方道:“能不能设法移出来,由十七弟安置一下?十三弟再三至嘱,要我护她周全。我怎么能下这个手?”
“四哥!”胤礼跷足而坐,登着八字眉说道,“你先得想想,你府里有没有吃里扒外的杂种!你办事何等精细!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不是怕安置——那能花得儿两银子?——你送她出来,区区一个十七阿哥,能保住她么?”
胤禛不禁浑身一震:这话和自己去畅春园轿中想的正合到一处了!想着,他的眼神变得又绿又暗,阴沉得古井一样。许久,方自失地一笑,转脸道:“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人,我是断然不杀的。他们这么久不动手,恰恰证明他们如今还不能肯定人在我府。这两年我差使多,疏于治内,看着真是不齐家不能治国平天下!你们好生保重自己,今日你们这份情义,我胤禛永世不忘!”说罢,一撂袍摆,双手一揖,踏雪而去。
胤禛一回府,就请来了文觉、性音和邬思道,连夜商议对策。在炉火旁,几个人都久久陷入了沉思:“四爷!”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见万岁爷的身子骨儿到底如何?每餐能进多少?走道儿方便不?起坐要人搀扶么?”胤禛听他问的走路,很是诧异,可又素知其能,不是无故发问,仰着脸想了想说道:“皇上勤躯已倦,还能勉强做事,近来进膳不香,未免伤神劳体。从去秋以来,行动都要人扶。如今一天只能坐一两个时辰听事儿,久了就看着有点手颤头摇。接见我们、他老人家还随意些;见外臣,他还是老样子,宁可听不完明日再见,决不歪着躺着。有时听得心里发烦或高兴时,就不停地踱步,看上去精神还矍铄。”邬思道道:“恕我直言,内廷有没有烧汞炼丹这类事?”
胤禛摇头笑道:“阿玛最厌恶这个。那年南巡,江南总督葛礼献延年秘书,传旨骂葛礼无耻,掷还邪书。近年夏天揆叙不知从哪弄的什么‘千年龟龄乌须药’。阿玛说,白须天子古来几人?须鬓皓然皇帝,岂不为万古美谈?叫他吃了个小小没趣。”
“哲贤无伦”邬思道怅怅地望着窗格子,喃喃道,“非参透生死大道,学穷造化的人不能为此也!”众人正在纳罕,只听邬思道口风一转,说道:“八爷如今棋步走得很缓,很稳,看似山水不露,其实比前两次废太子时来得凶险!九爷、十爷两府里昼夜接客,无论外任内任,大至封疆大臣,小到县令县丞,无不用心结纳。如今十四爷带兵出京,八爷手中多了筹码,仍是按捺不动。他既拿着您的把柄,也不发作——这都为什么呢?反常即是妖,不可不慎啊!”
这都为什么,一时谁也说不清。文觉和尚沉吟道:“莫不成他在等”“那还用说,”邬思道思之极深,脸色在灯下泛着青光,“他当然是在等着皇上的‘那一日’!时间一到。外挟十四爷十万大兵,内领隆科多九城禁卫,登高一呼,谁奈我何!我是想,他拉人拉到年羹尧头上,对四爷又引而不发,将这些连起来一看,真乃戏中有戏!”
“你是说”性音在旁问道。
“你是要一个字一个字解说才懂么?”邬思道的目光似鬼火一样闪烁不定,“我是说。他如令还没有揣到圣意,在京的阿哥,他一概侦查,就是对十四爷,也防着一手!不然,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拉年羹尧呢?”胤禛心头一动,年羹尧驻兵西安,正是胤禵回兵必经要道!一边思量,一边说道:“据我看,他们几个是一体,共荣共辱,说与十四弟两路,似乎还不至于。”
邬思道盯视胤禛移时,说道:“一体是一休,只一世上难得刎颈之交!远的有苏秦、张仪、张耳、陈余,近的有李光地、陈梦雷。一步之遥,为君为臣,利害攸关啊!年羹尧与您,有主仆之义,有骨肉之亲,为什么和八爷套近乎?”他身子仰向椅背,微微冷笑,“也许他们咬过指头,大约说过什么,也不难猜个大概:比如申生、重耳的故事,就是绝妙的典故儿!四爷!只要胤禵带着兵安心做皇帝梦,八爷的大计就有七八成把握!到时候大权在手,城门一封,明发诏令他独身来京。事实既成,十四爷就有三头六臂。无奈下头兵众无反心,家属都操在朝廷手中!乌合之众,岂不顷刻瓦解?”他侃侃而言,有理有据,细致入微,听得众人无不暗暗佩服。
“如此说来,”胤禛被他譬讲得毛骨悚然,暗自咽了一口唾沫道,“我只有束手待毙了?”
邬思道哈哈大笑,说道:“四爷不是以做皇帝为苦么?为何作杞人之忧?”
“我虽不想做皇帝,”胤禛咬着牙也是一笑,“也不想叫他们作践了我!”邬思道敛了笑容道:“方才说的只是一面理。更要紧的是另一面。谁做皇帝,只有当今说了算!别的人空使劲,有什么用?八爷这番措置,看似天衣无缝,却漏算了这致命一招。他拴住十四爷手脚,四爷你少了外患,他在京只能控制隆科多,其余的也平常,内忧也没什么大紧。十三爷人虽囚禁,积威尚在。到时为你所用,又有传位诏书在手,他们再厉害,也得伏地称臣!”
这些人咬牙认定了康熙必定传位给自己,胤禛只好无可奈何一笑,算是默认,因道:“还有个三爷呢!如今你们说得佛点头,天花乱坠,到时候还不定是个什么结果呢!”
“要真的是三爷,我们就辅佐您做个周公,做一代贤王,不亦乐乎?”文觉笑道。邬思道也道:“三爷是大爷坑害的,大爷是八爷的人,三爷真坐了朝,还得指望着您去拾掇八爷党。天不许这样,要真出这种怪事。自然还另有一番道理!——这都是笑话,郑春华久居在府,终归要出乱子。要她死,四爷不忍;送出去,等于授人以柄。所以,眼下最当紧的,要查出隐在府里的内奸,不然,连我们几个迟早也被一锅烩了!”
胤禛站起身来,冷笑一声道:“我一向以为自己治家有方,阿哥们无人能比,不料我收养几个人,就有人敢说出去。我巡视紫禁城,有人通风!佛虽慈悲,还设了十八地狱——你们瞧着吧!”说罢便辞了出去。性音笑谓邬思道:“我说诸葛先生,你给咱算算,谁是你说的‘内奸’?”
“大约不出这些奴辈吧。”邬思道恬然说道,“这种事四爷有的是办法!他耳聪眼明,精细之处不在万岁之下!”
胤禛走出枫晚亭,已过亥时,风雪弥漫中,遥见一盏西瓜灯在园口晃动。走近了瞧时,却是书房侍候的长随蔡英,因问道:“你在等我,有什么事?”蔡英冻得牙齿迭迭打颤,唏溜着鼻涕说道:“这么多日子爷不落屋,府里有人作耗,我们书房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再不回爷,连我们也得吃挂落了。听说爷回来,偏又进了花园,雨墨、朱印他们说叫我进去见爷。我站这里想想,还是不敢”胤禛听他啰里啰嗦,再三解释,不禁笑道:“那也分个事情大小、轻重缓急!比如这会子有人要下我的毒手,你也不进去回我不成?走,书房说话。”
“书房说不成,”蔡英道,“年羹尧今儿下晌就进来,坐在书房,一定要见主子”胤禛愣了一下,问道:“他没说什么事?”蔡英道:“他说爷对他许是有些误会,不见爷一面,睡不着觉。”
“误会?”胤禛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