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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琅沉默了一下,说道:“制炮的事臣早已咨会户部,原来说好的六月交货,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目下最紧要的是士气,湖上练兵,海上打仗是两回事,圣上方才说的极是。臣也曾调一标人到烟台海上试过,竟有人临阵逃亡,也有的托人给父母妻子写遗嘱的”
“不是士气不振,只怕是官气不振。大约你又听到什么闲话了?”康熙冷笑道,“朕不是说你,六部里人办事不出力,尽出难题,朕心里明明白白。满朝文武,主战的只有李光地、姚启圣寥寥几人,如今索额图请了病假,以为连李光地也不得势了!你施琅心里也存着这个念头,以为朕也变卦了,是不是?!”他的脸板得铁青,扫视明珠和熊赐履一眼,连高士奇也觉得心中一寒。施琅吁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皇上说的何尝不是!臣自甲申年只身逃出台湾,报效圣朝,父兄皆遭毒手,身怀血海之仇,连平潮阳、琼州、雷州等地,以为既为国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直到如今,却仍有不少人以为臣在台湾朋友多,将一去不返,臣思念及此,能不心寒?”康熙啜了一口茶,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不听到闲话?听了闲话就不过日子了?比如,说你是什么‘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当好话来听?你是第七星,难道不在紫微星之下?朕看满够资格!哪个再来胡�这些个,就把朕的这个话告诉他——你想当第七星,还不配呢!”
“主上”施琅听至此,已是老泪纵横,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熊赐履原本不赞同征台湾,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样认为台湾是可有可无之地。他是觉得国家连年征战,应该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索额图势力,处处拿大帽子压人,才拧上了劲儿。见施琅如此动情,心里一热也淌出泪来,正要说话,却听明珠道:“皇上和施将军不要伤感,往后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额图也不是什么大病,他一回来,有些人就老实了。”
“征台湾的事是朕亲自定的国策,”康熙的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今日叫你进来,就是叫你晓得,你身子后头不是什么李光地、索额图,乃是朕为你做主。大臣们中间或有不赞同的,朕并不怪罪,都为的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噤若寒蝉呢?朕能容不同心者,不能容不协力者:革掉户部尚书郑思齐,着伊桑阿署户部尚书,崔雅乌进户部侍郎——着李光地兼协办大学士,统筹施琅部在京事务,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饷供饷!”
施琅听了脸上不禁放光,明珠和熊赐履“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应道:“扎!奴才领旨!”
“至于士气,”康熙沉吟着说道,“湖河水战与海战毕竟不同,狂洋巨澜中叫人出生入死,得有个章法——谁没有父母妻子!施琅你回去拟个条陈,凡渡海阵亡伤残者一律从优抚恤,要从优一倍,凡阵亡遗骸,能带回的带回,实在没法子,列单全部进朕御览,勒石留名!死有名、生有利,为国尽忠,朕不信士气鼓不起来?”
施琅听至此,竟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般说道:“皇上,臣请撤回奏请停练水军折子!”
“哦?”康熙不禁失声而笑,起身拍拍施琅肩头,说道,“你坐下,听朕说。朕知道你,你少习儒术,读书不成,改学击剑,遂成良将,郑成功父子加害于你,并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实是怕你智谋过人!像你这样的人他不敢用,足见其器量狭小,不成气候——朕不虑你不能克服台湾,但朕实也有心忧之处,你知道么?”
施琅睁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康熙,熊赐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神色。
康熙慢慢踱着,凉里皂靴在水磨青砖上橐橐作响,良久,方笑道:“这件事说得似乎早了一点,但你听一听,多想想也有好处。台湾地处海隅,与内陆远隔百里汪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难,郑成功部下有的与你有恩,有的与你有仇,恩怨连结、情势纷杂。若一战全歼,自不必说;若肯归降,朕送八个字给你——”说着便看施琅。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圣谕!”康熙目中灿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说道:“只可报恩,不可报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气,略一顿,说道:“臣明白——只可报恩,不可报仇——臣当以国家一统大业为重,绝不挟私报怨!”
“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康熙叹道,“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总督姚启圣不是你的八拜之交么?朕命他到军中参赞军机,并负宣讲朝廷德意之责,他所属一万水军,拨给你统领。我们君臣同心,其利可以断金,何愁大事不成?”
目送施琅辞出,康熙呆呆出了一阵子神,方转脸笑问高士奇:“你的差使办得如何?”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说道:“目下看来,一时是不相干的。”武丹在旁笑道:“高士奇未免太谦逊,奴才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药不用,像说因缘儿一般,一会儿把个半死不活的苏麻喇姑说得当场坐起,脸色泛红!”
“她没有几年好活的了!”高士奇突兀一句,惊得众人都是一颤,“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药医,心疾只能心医;惟此全身无病而无处不病,心尽而神竭,归于司命之所辖!臣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若依臣嘱,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臣不敢妄言!”武丹全身都僵住了,他所见、所闻、所思,与高士奇这一呈奏实在相距太远,一时接受不了这样严酷的事实,半晌,方怔怔说道:“我不信!”
康熙的神气变得庄重而又悲悯,他已经相信了,双眼眺望着殿外,喃喃说道:“回天乏术回天乏术?”
“是”高士奇哽咽了一下,“奴才只能做到这一步,让苏麻喇姑无疾而终,去得安详一点”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他是这件冤孽公案的始作俑者,如今真正的结果出来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抚了抚刚留起的胡须低下了头。熊赐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当年共济时艰,旧事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康熙呆滞地沉思良久,拍案长叹一声,忽然喊道:“李德全!”
“扎,奴才在!”
“传旨内务府,”康熙拭了一下眼睛,“为慧真大师备轿一乘。五城内外,御苑禁地,京师直隶,她愿去哪里,愿意什么时候出游都成,不必再来请旨!”
“扎!”
康熙默默地坐了,暗自算着岁月,叹道:“苏麻喇姑素来有志到金陵一游,若能活到朕南巡时就好了!唉,也不知靳辅他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好”
第117章 清官护民责河督 能吏精算济灾民()
岁月穿梭般的快,靳辅和陈潢在极度繁忙中度过了三年。受命以来,户部每年照拨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倒也没敢克扣刁难。为把这笔银子使到刀刃上,靳辅、陈潢和封志仁真是操尽了心,绞干了脑汁,跑断了腿。日里测量堤土工程、夜间绘图制表核算,不隔十日一道陈情折子直奏康熙,俱都是陈潢草拟,靳辅缮清钤印拜发,并将当地雨情、水情、土木堤工进展一并补入。康熙的旨意亦不经部院,均用飞马直发清江河督署。君臣合力,中间又少梗阻,立时便成数十万河工的行动,办差的效率自平添了三分。
治河总督府迁至清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原河督衙门设济宁,与山东老于成龙近在咫尺。那于成龙自谓深通水利,三天两头干预河务,事事掣肘。恰于成龙乃盛名鼎鼎的清官,领着宫保衔,官拜大学士,说出话来口气便异样硬挺,且人人附和,所以历任河务总督对他无不头疼。衙门移驻清江,既临近工地,又少了这件麻烦,江南巡抚丁诺是个省事的,除了咨会公文,并不插手河务,靳辅和陈潢便觉事事顺手。
眼见堵决工程渐次告竣,经过几番缜密的踏勘,靳辅和陈潢决意清理漕运,请旨后便修筑了江都漕堤。
“总算有了点眉目。”陈潢站在新筑的漕堤上,那泥土在三月春风下已是吹得半干。他本来肤色就深,几年风风雨雨,更显得黧黑,被河风吹得眯缝了的眼睛远远望着一线笔直的堤岸,回头对着似乎心事重重的靳辅说道,“什么苦都吃了,才算有这么点结果,皇上不至于为漕粮的事打咱们板子了。”
靳辅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没有立即回答陈潢的话,却转身问身后的封志仁:“固堤的树都运到了?到底怎么栽,得有个章法。这是圣命再三吩咐过的,马虎不得。”封志仁有个迎风流泪的毛病儿,听靳辅问话,干笑一声,拭了泪水说道:“树都运来了,都是些刺槐、杨柳,照天一说的不合用。天一主张栽子孙槐、栽草,但这两样东西卖不出价钱,我去清江道问了几次,道台丁忧去了,如今是个摇头老爷坐衙儿。几次去问,都说如今青黄不接,谁有工夫再去挖子孙槐来卖?”
“先将买来的树栽在堤外,”陈潢说道,“这些高大乔木断不可栽在堤上——等着新任观察来了,我们再去商量。”
“已经到了。”靳辅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是于成龙。”见他二人一脸惊讶,又道,“不过不是山东于宫保,倒是他的本支堂弟,恰也叫于成龙!这个人我晓得,不但与他哥哥作派一样、风骨一样,连脾气都似从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来就来了个下马威呀!”说罢嗟叹一声,不知是夸赞于成龙,还是贬斥,只苦笑道:“但愿今岁秋汛小些儿,于成龙和咱们就都欢喜不尽了。”
陈潢跟在靳辅和封志仁身后慢慢走着,沉思道:“可惜上头萧家渡减水坝尚未完工,不然,秋汛就大些,总有法子护这段堤。”他用手遥指旧堤一带低凹处笑道,“我倒有个新想头,秋汛来时,在此扒开一个决口”
“妙!”封志仁尚未听清,靳辅突然一击掌,兴奋地说道,“筑堤挑土,这里已成洼地,黄水一灌,就会淤平的,立时可得万余顷良田!”封志仁见靳辅突然高兴起来,想了想也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淤平后地势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时挖方也就容易了,岂不是一举三得?”
陈潢摇头笑道:“最要紧的你们没想到。试想,这里一开决口,黄河入运河的水势必缓,入运水缓,漕运便不至因秋汛中断,汛期漕运工程也能接着做——这边来年又有这么多好田分给百姓,于成龙再厉害,也得讲理,他是清官,见此利民之举,能不欢喜?”
“妙哉!一石数鸟!”靳辅未听完,已是拊掌大笑,“你这个陈天一呀,命中注定不得做官,哪怕中个同进士,我必荐你来任河督!”
说到功名,陈潢和封志仁便都默然。陈潢看着巍巍壮观的大堤,半晌才道:“苟有利于国计民生,报君恩、固皇图,则一己之荣禄,犹如脚下这�黄土!”说着,一脚将一块黄泥块儿踢下了堤,看着它翻着个儿滚入水中。
三人踏堤迤逦北去,恰见黄河入运交口处,一个中年人背手立着遥望黄河,似也在查勘水情。封志仁和陈潢都不认识,靳辅一眼瞧见,紧走几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哟,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