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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显眼的是靠着窗户,放着一张大理石的案面,一角垒放着各种名人贴,旁边是文房四宝,各色笔筒,里面插着如树林一般大小不一的毛笔,案子上铺着巨大的白色宣纸,我看到有两个人正在案前作画。
这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民国时书香门第小姐的衣服,粉红绸缎袖筒露出白藕一般的手臂,提着毛笔正在细细绘花。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糟老头子,看岁数怎么也得六七十,一把胡子也不嫌难看,正从后面紧紧挤着小姐,手从后面环过来,盖在小姐拿笔的嫩手上,两人正在聚集会神一起绘画。
阳光从窗户透进,如同一道长长的黄色光晕,照在宣纸一边,整个场景除了老头有点煞风景,其他的东西组合一起,就像是艺术大师描绘的民国梦。
纸窗,阳光,长案,山水笔筒,十几岁的才女明媚动人,真是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少女忽然停下来,她看到了我,轻轻侧头对后面的老头说:“至如,你有朋友到了。”
老头也停了下来,看看我竟然没有意外,他松开小姐道:“你去外面烹茶,来了个新朋友。”
小姐对我轻轻一笑,道了个福,款款而出,如同一阵粉红的香风。
我看得都傻了,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有味道的女孩,套句文词那叫温柔如顺,似桂如兰。
这老头是干嘛的?这艳福。小姐也是,太不开眼了,帅小伙不要,找个老棺材秧子。
既然这老头把我当朋友,没有什么恶意,我也得礼尚往来,过去抱拳:“老先生。”
“能来这里的人很少,既然来了就是朋友,跟我来。”老头也没说啥,带着我从门出去。一出去我就愣了,好像置身在江南水乡,外面是庭院,生着满池荷花,曲曲弯弯的曲廊延伸进深池,在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凉亭,四面有窗,此时全部大开,荷风细细,满园飘香。
老头拉着我的手,顺着曲廊走进凉亭,我们坐在红桌后面,吹着小风,看着满庭芬芳,我都快醉了。
那小姐款款而来,端着一套茶具,帮我们摆好,然后开始茶艺,动作优雅舒展,一杯热茶好了,端在我面前。
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这么大的庭院,这么多的房子,除了老头和小姐,竟然其他一个人都没有,四周寂静,无人走动。
等察觉到这件事,外面虽有阳光,不知为什么我全身有点发冷,有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感。
老头敬一杯茶,我们干了之后,老头道:“先自我介绍一下,老朽俗名刘河,字至如。因生我的时候,家母是在黄河的一条船上,历经痛苦,在风中生了我,遂起这个名字。老朽一生果然人如其名,漂泊动荡,大起大落,幸好在这里能和挚爱长相厮守。”
我赶紧说:“我叫齐翔,因为某种机缘来到这里,还没搞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
刘河摆摆手:“世间事事玄妙,自有定法,何必搞明白?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齐翔小友,人生苦楚,不过百年,幸福弹指挥间,朝朝夕夕如云雾飘散,追究镜花水月背后的东西,莫不如就停留在花月之中吧。你看我,生前我遭过很多的罪,最后自杀而死……”
“啊。”我大吃一惊:“你生前?”
“你不是吗?”他疑惑:“你不死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可是自杀以后才来的。极度痛苦的死亡换得和娇妻一生相守,值了!”
那小姐柔情蜜蜜看着老头,浅浅一笑,为他斟满了茶。
“我能问一句,你和刘振江是什么关系?”我问。
“哦?”他疑惑看我:“那是老朽前世的犬子,如今如何已不得知,你怎么知道他的,你见过他?”
我忽然明白了,这位刘河是刘振江的爸爸,也就是用筷子捅鼻孔眼自杀的那老头。
他也来到了颠倒世界,但他并不知道刘振江的存在,就像刘振江不知道他一样。他们各有各的世界,如果刘振江的皇帝世界是因为强烈的执念,那么这里呢,会不会也是这位刘河老先生执念所生的幻境?
我竟然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了,看着那位小姐。刘振江说他只能靠执念影响别人,而无法造人,那么眼前的小姐很可能并不喜欢这个老头,但是刘河的执念改变了她。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
“我的爱巢。”刘河说:“前生年轻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江南,那是家父为我定的一门亲事。我一眼就看好了那位小姐,我们朝夕相处一个月,眼瞅着定亲,因为时局变化,不得不分隔两地,一晃数年,直到死也没有再见。我死前曾有强烈的执着,如有来生,便和她长生厮守。看样子老天爷眷顾于我,这里偌大的地方,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白日赏花喝茶作画,夜里点烛欢度良宵。”
“果然是神仙眷侣。”我沉吟喃喃。
刘河拉住小姐的手长叹:“人啊,活着有什么意义,活的为了什么。”
我沉默。
刘河和刘振江有过错吗,我觉得没过错,可是其中的道理又说不明白。我说:“刘老先生,你觉得你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会不会过于偏执?”
“说说你来这里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问反我。
“刘老先生,是这样的,还有一个‘我’跑了进来,我想找到他。”我满怀期望地看他。
刘河看我:“齐老弟,你说我的生活偏执,那我反问你一句,你执着地想找到另一个自己,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执念?”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一枕黄粱梦有尽()
我一时愣住,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久以来,我一直有这么个观念,鬼眼精灵是我的死敌,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我的眼睛就因为它失明的,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它,消灭它!
刘河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看不惯刘振江的皇帝梦,刘河的江南梦,那一定要杀死另一个自己的梦呢?本质上,我们是不是都一样呢?
我陷入沉思。
“你如果不想走,就留在这里。”刘河说。
我愕然,刘河和刘振江这爷俩还算不错,看我是外来的,并不怎么防着我,反而还大气的留我在他们的世界里。
我猜想,可能是他们太心想事成了,有绝对的自信,也可能是觉得我没有危险。
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找到另一个自己,不找到他,我不踏实。”
“也罢。”刘河一笑:“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去找你的执念吧,不要去想这执念是善还是恶。”
他对小姐道:“准备纸笔墨砚,我赐小友一幅字。”
小姐把茶具收拾下去,在桌子上铺了白宣纸,磨好墨。刘河提着笔,略一思忖,刷刷在纸上写了一副对联。
我站在旁边看,刘河的书法一看就是童子功,潇洒飘逸,我对这个没研究,但看他的字就是觉得舒服,如龙飞凤舞。
他写的对联是:“一枕黄粱梦有尽,半盏清茶意无穷”。
写完之后,他提笔左右欣赏,啧啧感慨:“老弟,我活到现在,写了数不清的字帖,唯有今天这幅字酣畅淋漓,直抒心意,笔断意不断,绵绵不绝而成。都想自己留着了。”
我在旁边看着字,说道:“刘老先生,你在这里想没想过你的儿子,你的妻子,你的儿媳妇,你的小孙女呢?”
刘河正欣赏着字,听我这么一说,陡然愣住。那小姐非常善解人意,款款而去,没再参与我们的对话。
刘河抬头看我,老头手一哆嗦,笔尖浓浓的一滴墨落在纸上,染黑了第二句的“无穷”二字。
我心中发寒,有执念不要紧,有自己的欲望也不要紧,可怎么能把自己的家人全部都忘了呢?
刘河勉强笑笑:“小友,我已经死了,那些事都是前世因果业报。死则死尔,我现在算是新生。我有选择自己新生活的权力吧。”
“当然有。”我默然。
刘河放下笔,叹口气,把写好的这幅字卷卷皱成一团,扔在一边。
“你的问题我会好好想想的。你去吧,顺着回廊往外走,出了月亮门,那里是我能走到的界限。出了那道门就到了另外的世界。”刘河说。
我顺着回廊走出水榭,然后沿着寂静无声的走廊向月亮门走去。春风阵阵,荷花飘香,沙沙的叶子声,四周寂静无人,这是多么美的江南水乡生活。
我回头去看,小姐在回廊前行,走进水榭,坐在刘河的怀里。刘河抱着她,后撑栏杆,看着满目荷花,神色茫然而忧伤。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生出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刘振江、刘河所在的世界就像是巨大的笼子,他们如同关在里面的小白鼠,心安理得,略有疑虑,却无法通透笼子的存在。
我来到月亮门前,刚要抬手去推门,忽然想到刘河的那幅对联,心下恻然。
既知在梦中,又何必挂怀忧伤,举起这半杯清茶吧,回味它的茗香,何必去计较这是不是黄粱一梦。
一枕黄粱梦有尽,半盏清茶意无穷。
刘河还是悟到了一些东西。
我顺手推开月亮门,走了进去。里面不出所料,我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那是我自己的影子。我抬起手,影子也抬起手。我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光滑石头的表面,里面的自己也在回摸着。
打开后面的门,我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户普通民居的客厅,中央摆着饭桌,应该是过节吧,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桌子上摆放的都是家常时令菜,无非大鱼大肉,开着啤酒和香槟,我看到几个小孩满地跑,疯玩着咯咯乐。
这一大家子的欢乐气氛深深感染了我,我所在的家族并没有多少人,这一支除了老爸就是我,过年也是我们爷俩。
我特别向往如此的家庭聚会,爷爷奶奶端坐主位置,大伯老爸二叔的,依次坐席,女人们抱着孩子,喂着剥出来的肉,大人们聊着家常,孩子们吃饱了满室乱窜,狗懒洋洋的看了看,又趴下睡觉。
我竟然被如此场景感动的掉泪。
这时,桌旁站起一个中年妇女招呼我:“小伙子,来,入席,是不是才来的?”
她让出座位,我坐在旁边,中年妇女说:“别客气啊,都是一家人。”她挑了一块鱼尾巴放在我前面的碟子里。
“大嫂。你认识刘振江吗?”我直接说道。
中年妇女看我:“这不就是老刘吗?”她顺手一指旁边的男人。
我大吃一惊,刘振江也来这里了?顺势去看,这是个很厚道的中年男人,眉眼有点像刘振江,但绝对不是他。他憨厚地朝着中年妇女一笑。
中年妇女说:“这就是俺家老刘,我是她媳妇。”
我看着她,她回看着我,脸上是甜蜜的笑容,感觉非常幸福。
我没有说话,中年妇女站起来说:“小伙子,叫什么?”
“我叫齐翔。”我说。
中年妇女道:“我给你介绍介绍,我比你先来一步到了这里,这里太好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没有运动啊,工作组啊这些东西来破坏我们的家庭。我叫桂枝,王桂枝。这是老刘,刘振江。这位爷爷叫刘河,是俺公爹。这是妈妈。这是我小女儿,”她拉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大概六七岁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