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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玛丽就决定要借一本看看。
除了这一本之外,她还挑选了一些介绍法国历史文化的——都是为了恶补她的“常识”。
“休闲”的科学著作也借了一本。她想具体掌握这个时候科学发展的进度。
虽然说她在精密机械、材料制造方面掌握的知识,因为太过超前,在这个时代注定派不上用场,但无论什么时候,关心科技树都是她的一种本能。
最后是一份叫做《文雅的商业之神》的杂志——对同时期的清朝来说,报刊杂志还是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而此时的法国人早已习惯了它们。
图书馆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把书送来了。
随书一起来的是一个年轻快活的书记员,眼睛滴溜转,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在把那本中文书从箱子里搬出来的时候,他大着胆子问:“您看得懂中文吗?”
“看不懂,”玛丽微笑回答,“我只是好奇中文是什么样的。”
“真是怪事,”他喃喃自语,“上一位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上一位?”
“您知道,自从这些中国来的书进了图书馆之后,就没什么人借过。除了您,只有一位夫人,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当时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你记得清楚?”
“到现在为止,这套书只有两个人借过,我当然记得。”
玛丽动作一顿:“你还记得是哪位夫人吗?”
“呃……非常美丽、优雅的夫人。名字我就……对了,”书记员笑起来,“我可以回去查记录。”
“请务必这么做,”玛丽说,“竟有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一定要好好认识认识。”
书记员自然应允。
等他走后,玛丽微微皱眉。
除了她,还会有谁借这本书?难道有人学过中文?毕竟这个时代已经存在中法交流……
不,如果学了中文,就不必假称看不懂。不像她自己,是因为原主人的生命中没有接触过中文,所以不得不假装不会。
——难道说,对方的情况和她一样?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不要着急下结论,她想。或许真的就像对方宣称的那样,只是好奇而已。
定了定心,她先翻开了《中国皇帝的图书》。
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是《四库全书》,而是对其所收录图书列出一个总目录,附带提要。
怪不得能一口气要来一整套呢。
第二天,图书馆那位小书记员带着借阅记录来了。
“好叫您知道,上一个借了《中国皇帝的图书》的,是郎巴尔王妃。您借的是第一册,她借的是最后一册。”
玛丽假装随意地问:“哦?她还借了其它什么书?”
书记员面露难色。这个时代没有电脑,查询记录并不方便。
她摆摆手:“没关系,只是随口问问。”
她给书记员道谢,后者脸上一红。
“可能您会感兴趣,”他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我带来了她借的那一册书。”
这小伙子脑袋相当机灵。接过书,玛丽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记员一挺胸:“约瑟夫·范·普莱特。”
“不是法国人?”
她这么问,是因为“范”(van)在荷兰语中类似于法语的“de”或者英语的“of”。许多荷兰语系的名字里都带着这个标志。
“我在布鲁日出生。”
也就是比利时人了——比利时与法、德、荷交界,通行语言也是三国混杂;后世欧盟的首任理事会主席范龙佩就是个荷系比利时人。
而这个时候的巴黎,差不多是欧洲大陆的梦想之都,许多外国人来这里,一些寻欢作乐,一些寻找机会。这个小书记员看起来是后者。
待他离开之后,玛丽拿起新入手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最后一册,咬了咬下唇。
郎巴尔夫人的特别,已经毋庸置疑。从那些对话里,就可以看出这位女性与众不同的洞察力。
她会特别到跟她拥有同样的经历吗?应该找机会试探她吗?
——等一下。
为什么郎巴尔夫人要“借”书?
玛丽也对这套书感兴趣,但她不能离开凡尔赛宫,所以即便只看一眼,都只能借回来看。
而郎巴尔夫人肯定是自己去图书馆的;如果仅仅出于好奇心,在书架上看几眼就可以了,何必借出去?
难道这一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第28章 乡愁()
泛黄的书页,熟悉的方块字,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符号。看起来一切正常。
“总不会像《四十二章经》那样在书皮夹着东西吧?”
还好不需要费这功夫;翻到快一半的时候,夹在页间的一页信笺掉了出来。
拿起来一看,玛丽眼睛瞪圆了。
“布里萨克夫人,”她立刻问她的首席侍从女官,“郎巴尔王妃还在凡尔赛宫吗?”
布里萨克转头问了比她级别更低的侍女,然后回答:
“已经离开了,殿下。”
“离开巴黎了吗?”
“这个……恐怕得问沙特尔公爵夫人。”
郎巴尔王妃是她的嫂子,自然问她最清楚。
在教堂做弥撒的时候,玛丽见到了沙特尔夫人。
“她已经回到朗布依埃的城堡了,”沙特尔夫人眨眨眼睛,有些纳闷,“你要找她么?”
不单是今天,之前贵妇们就经常看到王储妃与郎巴尔夫人在一起。在诧异的同时,一些善于投机的人也开始对郎巴尔夫人阿谀奉承。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
婚礼庆典一结束,她就坚决地远离这一切,回到自己的城堡。
“她还会回到巴黎吗?”
“我很怀疑。她在巴黎的图卢兹行馆已经转让了。至于朗布依埃城堡,大概一个月前就开始收拾了。她一直打算回意大利,我劝过很多次,不过她心意坚决。”
沙特尔夫人撇撇嘴、耸耸肩。这位嫂子真正和哥哥一起过日子的时间算来只有一年,她和她不亲密。既然人家想走,她也不会勉强。
“你找她有事吗?”
“……没事,谢谢。”
玛丽微微一笑。
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既然错过了,那就不必强求。
在书里发现的信笺上,写着一些花体字母。
别人看不懂,但她一眼就明白了。
那是汉语拼音。
而内容是一首诗——余光中的《乡愁》。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反复默读几遍,她鼻头发酸,眼眶发红,直到视线模糊。
何止呢?对她来说,乡愁已经是两百多年的光阴,我在上游,家在下游。
假如这张纸是郎巴尔夫人放的,就意味着她不只跟她一样,由中国穿越而来,而且穿越前的年代和她较为接近,至少,是在《乡愁》创作发表之后。
自穿越之后,她从来没觉得“家”这么近过。一个和她有相似经历、相似回忆的人,就曾经站在她面前。
握着这张很可能世上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纸,她迫切地想见到对方,想倾诉心中的共鸣。
但心绪平静之后,她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写下这首诗的人,也处在一种不能暴露自己的风险中,所以选择了汉语拼音。
假如周围的人看到她写中文,虽然看不懂,但会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遥远、陌生的语言,继而怀疑她什么时候学过这种语言。而汉语拼音的形式仍是字母,就算被人看到,最多也以为是女儿家记录心事的某种自创密码。
显然,后者比前者更好解释。
而郎巴尔夫人刻意疏远她、一心搬回意大利的原因,也一目了然。跟玛丽一样:躲避未来的政治风暴。
既然如此,何必再将她牵扯进来?还不如就把这个小小发现埋在心中,作为一段温馨的回忆,证明她在这个世界并不孤独。
如果郎巴尔成功地离开巴黎、定居都灵,就意味着历史并没有被设定成一条永远指向同一个方向的路;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如此,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了。
***
那张信笺被郑重地放回了原处;她不知道郎巴尔以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留下这张信笺,而她不想破坏——如果这一册书能躲过后世的风雨劫难,在某天被世人发现,一定会引发纷纷猜测,列进“世界未解之谜”系列。
至于书本身,她随意翻了翻,她就失去了兴趣,扔到一边。她对国学没什么研究,当务之急还是补上功课。
哪怕她对欧洲历史还有些记忆,那也只是泛泛而论;比起周围那些从小受到教育的贵族来说,实在是相形见绌。要想不在未来闹笑话,她就得先下一番苦工。
再则,既然打算离开宫廷,就必须得对法国的世风民情有所了解,才不会干出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蠢事。
前者靠书,后者就要靠报刊了。
此时巴黎的报纸杂志数量众多,质量参差不齐,有严肃讨论经济政治的,也有专门刊登不实的奇情故事的;它们是了解法国社会的一个窗口。
不过翻开《文雅的商业之神》,她再次失笑。
原来自己会错意了!
刊物名字是。
le义同英文“the”不解释业之神,也是给诸神传讯的信使;后来人们用它来命名水星——顺带一提,水银也是这个单词。
而既有“文雅”的意思,也指对女性献殷勤。
所以,这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严肃商业杂志,而是一本主要刊载八卦新闻、时尚服装、诗歌散文的女性向杂志,或许应该翻译为《风流信使》。
自己的法语果然还不到火候。
虽然兴趣不大,但略一考虑,她还是翻开了杂志。现在她的交际圈是一些无聊又富有的贵妇人,这样的刊物一定对她们的胃口,读一读有助于增进交流。
——她后来才知道,《风流信使》1672年创刊,已经有接近百年的历史,是世界上第一本介绍服装样式的刊物。巴黎“时尚之都”“浪漫之都”的名头,可不是现代才有的。
“嗯?‘王储日前完婚,为您独家解析王储妃婚服之妙’……”
这是报道王室婚礼的专题。
在宫廷中,她遇到的人都还算友好,即便有人对她不欢迎之至,至少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但巴黎平民、或者说法国人,对她的到来,普遍持以什么样的态度呢?
她对此颇有些不安。
不管怎么说,她是奥地利人,法奥两国不是天然盟友,反倒有长久的领土纷争。
直到看完专题里的各种溢美之词,她才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说来也是,这个时代的欧洲,民族概念没有后世强烈,王室之间的联姻比比皆是,而且常常因为联姻而改变继承权。例如西班牙王室,原先属于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实际上是西班牙的分支),后来却因为联姻而落入波旁家。虽然遭到了反对,还打了场仗才稳固下来,但打仗的原因主要是两边贵族分赃不均,而非民族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