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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张了张嘴,却又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鹿门兄,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沈明臣不屑道。
“非是不敢,而是吃不准。”茅坤抬头一笑,“索性我就说了,你们一起参详。”
茅坤理了理思路,说道:“张居正进京以来,给徐阶出了不少主意,可是他的动作都是大踏步往后退,表面看是为了缓和徐阶和陛下的矛盾,阻止我们对徐阶的攻势,可是如果他真的心向徐阶,就不该如此打自己的孩子给外人看,特别是整顿科道,等于是把刀柄主动送出,让得未免有些太多了。”
王寅和沈明臣都连连点头,他们在唐毅手下多年,经营打理偌大的势力,都有很深的体会,朋党可不是一个人。
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都没法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必须要照顾自己的手下,不能维护团体的利益,就会被自己人推翻。
言官固然讨厌,可是他们却是最支持徐阶的一股力量,牺牲他们,去换取有限的圣眷,怎么看都不划算,而且徐阶因为高拱的事情,已经得罪死了隆庆,他的举动又能挽回多少?
“所以,张居正的动作不是为了徐阶,而是为了他自己!”
王寅和茅坤几乎同时说了出来,沈明臣脑袋稍微慢了一点,可是也咂摸出了一点滋味。
“陛下讨厌言官,张居正鼓动徐阶对言官下手,在陛下面前,他就可以表功,快速提升自己的地位,站稳脚跟。他这是拿老师去换前程啊!”沈明臣惊得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世界太可怕了。
以前说听唐毅说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现在倒好,朋友的敌人是你的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明面上是朋友,暗地里是敌人,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是朋友……
敌人和朋友,完全乱套了,天老爷啊,这是个什么局啊?
沈明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忍受着三观崩解重组,再崩解,再重组……整个人都不好了,彻底老实了。
另外三个心脏比较强大的人仔细思索着,渐渐有了头绪。
张居正和徐阶之间,差不多是最为复杂的一对师徒关系,在俞大猷案子之前,他们是比父子还亲的师徒典范。
可是自从俞大猷的案子之后,张居正被赶到了天涯海角,五年辛苦,徐阶不闻不问,也没有帮着徒弟遮风挡雨。
某种程度上讲,师徒关系已经破裂了,不管谁欠谁的,总之没法恢复到当初的状态。
而且随着隆庆登基,张居正真正的大老板是隆庆,而非昔日的师父徐阶。
当新君的老师,远比给首辅当学生来得爽快,这是比小学一年级算术还要简单的题目。
可是张居正毕竟在王府时间短,又被赶到了雷州五年,失去了经营感情的好机会。相比唐毅,势力比他雄厚,圣眷比他强,方方面面都占优势,张居正要想在险恶的官场生存下去,必须快速获得足够的实力,得到宝贵的圣眷。
分析到了这里,大家伙的意见渐渐统一了。
茅坤总结道:“张居正表面上是化解徐阶和陛下的矛盾,实则是打徐党给陛下看,赢得圣眷,同时借着徐阶的旗号,把徐党收拢在自己的麾下,服从他的号令,壮大实力!好一个张江陵,果然所谋者大,出手不凡啊!”
沈明臣翻了翻白眼,“我怎么觉得是欺师灭祖,卑鄙无耻啊?”
“那是你傻!”王寅鄙夷地说道:“徐阶就是好东西了?在他眼里,张居正也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们师徒互相利用,互相算计,就看谁更高明!不过依我看,徐阶毕竟老了,他只怕要被张居正给带沟里了。”
王寅不无担忧道:“大人,倘若张居正消化了徐党的力量,未必能和您抗衡,但是想要站稳脚跟,却是轻而易举,此人的确是不凡。”
唐毅微微一笑,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首辅,主导了十年变法,岂是寻常!
如果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反倒会让唐毅怀疑呢!
不过他并不像几位谋士那样担忧,相反,他觉得张居正是机关算尽,小觑了天下英雄。不过有他掺和,反而对扳倒徐阶是有利的。
“科道言官,不得不说,他们是一股强悍的力量,徐阶尚且无法驾驭,张居正何德何能,想任意揉搓言官,他们必定会拼死反扑,祸起萧墙,徐党内部乱斗,你们说,这戏好不好看?”唐毅不无得意道。
……
海瑞查抄了王廷的家,从府中搜出了许多私人往来的书信,和俺答有没有勾结,倒是还需要彻查,可其中有几十封书信,是科道言官往来的信件,其中有人就告诉王廷,说是要帮着他运作,重回都察院,担任左都御。
王廷则是欣喜无比,大肆许愿,说他一旦执掌都察院,一定不忘兄弟们的情谊,他会尽全力给大家伙谋好差事,抢几个肥缺。
这种信件其实不稀奇,要是把唐毅的府邸搜一遍,比这个恶心一万倍的信件也有,什么自称门下走狗的,要拜干爹的,乱认亲戚的……总之,五花八门,都是表忠心,巴结讨好。
只是王廷陷入了勾结俺答的大案之中,凡是和他往来密切的,都有了嫌疑。
这些人物当中,就有那位骂神欧阳一敬,而且在书信中提到要大力提拔欧阳一敬,奖励他的功劳。
偏偏凑巧的是,这一轮人事变动当中,欧阳一敬悄然成了太常少卿,正四品,和海瑞这个大理寺少卿平级!
要知道之前欧阳一敬不过是七品的御史,从正七品一跃升到了正四品,人家官升三级就能回家吃喜宴了,他一口气升了六品,简直逆天!
是欧阳一敬本事多大,功劳多了不起吗?
当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充当打手爪牙,拼命狠咬高拱,得到了上头的赏识,才一步登天,创造了官场奇迹。
要知道,破格提拔,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情,又把这些信件抖了出来,证明欧阳一敬得位不正,这下子可就引爆了舆论,一时间议论纷纷,举朝大哗!
好家伙,你欧阳一敬骂高拱,骂郭朴,骂杨博,骂唐毅,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连郭朴没有回家奉养老母都被他拿来说嘴。
你把道德标准提到了三十三天的避雷针上,结果你自己靠着走关系,和王廷一般的人物勾结,把身上的蓝袍换成了红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下作无耻,你还要点脸吗?
言官混得就是个道义,一旦破产了,带来的后果简直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一时间,雪片一样的奏折堆满了通政司,大家伙众口一词,全都弹劾欧阳一敬,弹劾王廷,这股风浪来势之猛,比起弹劾高拱,还要厉害许多。
唐毅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策动,相反,唐毅很讨厌在关键时刻,方向出现了偏差,可是他低估了天下官吏对言官的厌恶,大家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哪能不刀枪棍棒一起上啊!
在众多弹劾的人员的当中,户部侍郎张居正的奏疏最为显眼,他提议要清理言官,淘汰所有御史,重新选拔,恢复都察院的名誉和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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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7章 沸腾的言官()
♂,
有句话叫做自作自受,当初欧阳一敬充当倒拱的急先锋,骂得最起劲儿,把一位帝师阁老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滚蛋回家。
欧阳一敬一战成名,随机又超擢太常寺少卿,可谓是一步登天,成为科道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徐党之中,新一代的干将。
对于欧阳一敬来说,前途是非常光明的,通常情况下做一任少卿之后,或者直取一部侍郎,或是外放巡抚,等过了十年八年,资历威望都够了,就入主一部。作为三甲进士,无法入阁拜相,能做到尚书已经是人生的定点,光风霁月,夫复何求!
每天的小日子就像是神仙似的,昔日的同科好友,都察院,六科廊的同道,都争相过来巴结,门庭若市,能和如日中天的少卿大人谈几句,都能高兴得没法。
欧阳一敬飘飘然,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直到有一天……他到了衙门,下属一个个见了他都像是瘟神一般,纷纷掉头就走,实在是躲不开,也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往日苍蝇一般的人群都没了,反倒是越来越多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欧阳一敬彻底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中了邪吗?
他到了自己的值房,坐在太师椅上,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结果茶杯的水冰凉,都没人伺候。
“大胆的畜生,你们要干什么?当老子是瘟神吗?”
欧阳把茶杯摔得粉碎,他气性也大,就想找几个过来,痛骂一顿,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好朋友辛自修,只见他脸色难看,跑进来一把抓住了欧阳一敬的手。
“哎呦,司直兄,你还有空发脾气啊,大祸临头了!”
“什么?”欧阳一敬还没有察觉,怒道:“子吉兄,我做事从来无愧于心,有什么大祸。”
辛自修直翻白眼,咱俩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你给我讲什么聊斋!到了这时候还口唱高调,真是不知道死!
要不是咱俩不错,我才不会冒险找你来呢!
“司直兄,我实话告诉你,那个海瑞抄了王大人的家。”
欧阳一敬气得咬牙切齿,“太狂妄了,那天早朝我有病了,不然非把海瑞拦下不可,元翁也是的,怎么就让他胡来?”
辛自修当天倒是在场,他老脸一红,心说你就别装蒜了,海瑞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和他正面冲突,保证没有好下场。
“司直兄,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海瑞搜到了不少往来信件,其中就有你的。”
“啊!”
欧阳一敬终于变色了,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反手抓住辛自修的胳膊,指甲都抠到了肉里,疼得辛自修龇牙咧嘴。
“司直兄,实说了吧,你这次超擢和王廷有没有关系?人家准备拿这个事做文章了。”
轰!
欧阳一敬彻底懵了,他这个人自从担任言官以来,就弹劾这个,攻击那个,不要命的往前冲,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爬上高位吗?
扳倒了高拱,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为了能往上窜,所有门路都走过了,王廷是他昔日的上司,在俞大猷的案子上,他跟着弹劾过,也算是有了战友情谊。他就写信给王廷,希望人家帮忙疏通。
王廷也够朋友,帮了他的忙,可是谁能想到,刚刚走马上任,王廷就倒了。
“坑杀我也!”
欧阳一敬拍桌子跺脚,郁闷得要死。他专门抓别人的毛病,对害人坑人的手段那是一清二楚。
不用怀疑,有心人一定会大做文章,彻底把他拉下来。
而且这一次一旦丢了官职,就再也别想爬起来,道德破产,对于一个视道德为生命的言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世界末日!
欧阳一敬的脸色由红转白,油白变黑,最后都变成了惨绿色,五官愁到了一起。他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