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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茅坤笑吟吟点头,端着精致的银酒壶,慢慢品味着酒水的醇香,没有多话。倒是沈明臣一贯话多。
“啧啧,这要是在年前,陛下停建玉芝宫,收拾人心,海瑞的《治安疏》还不一定能上,可如今陛下这么干,只会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质。海瑞这一棒子,打得真够厉害的,万寿宫里,只剩下一具枯骨,魂儿早就没了,呜呼,四十年积威一扫而光,真是该拍手称快,歌以咏志啊!”沈明臣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刚刚作诗一,你们听着……”
“行了!”王寅摆摆手,“你就别丢人现眼了,你的酸诗比起大人,差得远了。”
沈明臣无奈摸了摸鼻子,的确唐毅所作诗词不多,但是个顶个精品,流传甚广,只是这几年,唐毅没有什么作品了。
“对了,大人,你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又或者——你的诗是抄的?”
总算是聪明了一次,唐毅翻了翻白眼,长叹一声,“行百者半九十,海瑞这一炮是打响了,只是接下来要怎么收场却不容易啊!句章先生说的没错,陛下已经只剩一口气,但是别忘了,他是皇帝,是成祖以来,最有权势的皇帝,只要他还活着,就有掀桌子的本钱,他要是不顾一切,还真不好办!”
茅坤深吸了口气,缓缓把酒壶放下,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立刻心领神会,陷入了思索。这种时候,要生在几十年后,天下大乱,就容易多了,只要拼命攻击,抹黑皇帝,就像对付秦始皇、隋炀帝那样,登高一呼,烽烟四起,杀一个血流成河,改朝换代,也就完事了。
纵观两千多年的历史,每三百年就有一次大洗牌,可是改革变法,却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唐毅有着几百年的见识,布局落实起来,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假如用力过猛,出了嘉靖的承受极限,逼得他疯,不在乎身后名,直接砍了海瑞,禁了《治安疏》,高举屠刀,人头滚滚,唐毅盘算了一圈,除了扯旗造反,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是呢,就此收手,接受了嘉靖的好意,又达不到预定的目标。
尺寸的拿捏,当真是最为困难的事情。
“我本想着怂恿陛下,准许天下群臣上书,共同批驳《治安疏》,也好把事情闹大,谁知道陛下看透了我的算计,他竟然派人去游说海瑞,让海瑞低头,当真是又准又狠又老辣啊!”
“大人,绝对不能允许啊!”沈明臣急眼了,“要是海瑞承认了错误,等于是釜底抽薪,《治安疏》的效果就荡然无存了。”
王寅和茅坤的脸色都不好,显然,嘉靖这一手出了他们的估算。
“堂堂皇帝,竟然屈尊降贵,低三下四,向骂自己的人求饶,朱厚熜还真是人间极品!天下少有。”王寅眉头紧皱,“大人,我提议想办法做掉海瑞!”
“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寅,海瑞上书,帮了大家多大的忙,怎么能杀他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王寅苦笑道:“海瑞已经完成了使命,如果他死在牢里,这笔账肯定要算在朱厚熜的头上,到时候他就是杀害忠良的昏君,世人只会更加唾弃朱厚熜。”
茅坤低着头思量,这个办法虽然毒辣,可是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仰起头,询问地看向唐毅,毕竟还要他来做主。
“十岳公,并非我不敢动手,实在是没有必要。”唐毅笑道:“海瑞宁折不弯,不论陛下开出什么条件,威逼利诱也好,严刑拷打也好,海瑞都不会改变主意,一个铁骨铮铮,忠直到了极点的谏臣,比起一个被暗害的忠良,对我们实现目标更有利。毕竟咱们不是要掀翻桌子,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而是要润物细无声,用最小的代价,成就变革。”
三位谋士一起点头,认同了唐毅的看法。
“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上书。”唐毅果断道:“动我们的人,全力上书,批驳海瑞,歌功颂德,总而言之,要让陛下相信,他没有那么差,相信大多数臣子还是站在他的一边,没有众叛亲离。唯有找回了自信,陛下才敢和海瑞继续把大戏演下去!”
……
唐毅定了方略,很快就有人传达下去。过去的两年时间,唐毅在小站,沉心服气,而心学唐党,同样在苦练内功,积蓄力量。
原本唐毅的优势在东南,在地方的督抚,经过这两年,京城六部,科道言官,同样充满了唐党的势力,只不过由于同出心学,加上唐毅采取了拥抱徐党的策略,徐阶虽然恨透了唐毅,想要铲除唐党,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下手。
比如徐渭和王世贞,是铁杆唐党没错,可是这两位蜚声文坛,谁也动不了,至于都察院的林润和邹应龙,耿定向等人,一来有功劳,二来都十分尊重徐阶,老徐也没法下手。
还有一群人,比如唐汝楫,陶大临,诸大受,这几位又挂着裕王师父的名头,徐阶也不敢轻易得罪。另外唐顺之还是次辅,加上内廷有黄锦帮忙,外廷赵贞吉,朱衡等人采取中立态度,唐党的势力,非但没有在唐毅离京之后,变得衰弱,反而更加强盛,战斗力也更强大。
伴随着唐毅的命令,先翰林学士徐渭就上书了,他以“无为而无不为”作为主旨,大肆赞颂嘉靖避居西苑之后,取得的成就,比如东南开海,比如平定倭寇,比如重创俺答,指出嘉靖文治武功,直追朱厚熜最敬重的成祖。
随后王世贞也上书,他侧重讲三纲五常,认为以臣谤君,大逆不道。
有这两位带头,很快就有上百人跟进,每天都有奏疏送到嘉靖面前,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等人更是拍着胸脯大叫,要去和海瑞辩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驳斥的哑口无言,然后再把他明正典刑,免得说不教而诛。
群情激愤,一个个义正词严,嘉靖看着面前的小山,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登基之初,一扫正德弊政,受到万民拥戴,那滋味多好啊!
或许真的应该辩论一番,人心是站在朕的一边的……(。)8
第801章 昏招()
嘉靖耐心翻看着送上来的奏疏,尤其是徐渭的那一篇,更是百看不厌。以徐渭的才华,卯足了劲儿夸奖一个人,保证会让你脸红的。
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考中进士,入朝十年,所见所闻,十分广博,他重点提到了开海、抗倭、御虏几项,认为功业最大,远胜历代。
以开海为例,之前几度兴废市舶司,成化年间,市舶银最多一年不过二十五万两,而嘉靖四十三年,市舶银逼近六百万两,比成化年间多了二十多倍,甚至超过了田赋,占到了赋税的五成以上。
同时,经由市舶司的货物,每年也超过了八千万两,海贸空前繁荣,丰厚的赋税收入,使得朝廷能够从容抗倭。
徐渭煞有介事提到,东南每年军费过两百万,百姓却能安居乐业,民心安定,为历代所未有。
如今倭寇已经平定,东南的军费逐渐转移北上,下一步朝廷的重点是编练骑兵,反击北虏俺答,或是五年,或是十年,平定北虏有望。
徐渭总结认为,国势虽然不及洪永仁宣四朝,然则陛下励精图治,臣工鞠躬尽瘁,大明以有中兴之势,陛下居功厥伟,一两宵小,如何能诋毁吾皇之明……
看到如此真知灼见的奏疏,嘉靖心里头好受了很多,这么看起来,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情,虽然比不了成祖爷,可是相比历代皇帝,总是要强了许多。
高兴的劲儿刚上来,吴太监从殿外灰溜溜进来,进门就往旁边躲,生怕嘉靖看到他。一副做了坏事,不敢见家长的德行。
“滚过来!”嘉靖闷声道。
吴太监连忙跑了几步,跪在了嘉靖面前。
“奴婢拜见皇爷,皇爷龙体安康,奴婢看着十分欢喜,皇爷真是有百灵相护的天子,要不了多久,龙体就能康复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嘉靖哼了一声,“朕问你,那个畜生是不是不肯答应?”
提高了海瑞,吴太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的五官扭曲,整个人变了模样。他跟着嘉靖二十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
别说小小的户部郎中,就算是尚书侍郎,平时风光无限,到了诏狱里面,就软得和面条似的,怎么摆布怎么听。
就拿不可一世的严世蕃来说,被关在诏狱,也是那么一回事,背地里还偷着哭鼻子,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唯独这个海瑞,油盐不进,就是一个榆木疙瘩儿。
跟他说软乎话没用,说狠话更没用,道理讲不通,人情更讲不通。
“皇爷,奴婢都去了三次了,是真的没办法了,奴婢告诉他老母年高,妻子怀孕,要是他死了,家人就完了。他却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为官,就要为国为民,仗义执言。这也是老母教导的,在膝下承欢是小孝,尊奉母训才是大孝,老母若是知道他为国尽忠,也会赞同的。奴婢又说,既然想做忠臣,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来,辱骂君父。他又说,奏疏所言,全都是事实,没有一字虚假,没有半字捏造,说实话如何是辱骂君父?致君尧舜,解民倒悬,直言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也是太祖爷的圣训,他不能违背,更不知道错在哪里……”
“不要说了!”
嘉靖气得掀起桌案上的奏折,统统扔到了地上。
“畜生之心,固不可彻!”
好吗,海瑞成了固执的愚公了。
吴太监眼睛一两,“皇爷,奴婢以为和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好讲的,奴婢这就去动用大刑,凭着东厂的十八般手段,保证能让他低头认错。”
“呸!”
嘉靖狠狠啐了他一口,“没脑子的蠢材,你忘了几年前的俞大猷吗?还敢吹嘘东厂的本事,朕都替你们丢人?”
吴太监被骂得一缩脖子,“皇爷,那也不能放过,要不干脆杀了算了!”
这回连话都懒得回了,等着他的只有吃人的目光,吴太监也赶快把脑袋埋在了胸膛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向他这种读书不多,又只学过《葵花宝典》的宦官,除了以猛服人,争强好胜,好勇斗狠之外,实在是没有太多别的招数。
关键时刻,还要靠着嘉靖自己想主意嘉靖仔细研究过海瑞的档案,这家伙以举人身份入仕,十年之间,做到了五品京官,不得不说,道行不浅。
只是这位一路做官,却一路得罪上司,当教谕的时候,就因为立而不拜,得到了“海笔架”的绰号。
后来唐毅南下开海,挑中了海瑞,充任晋江知县,坦白讲,为了开海,筹建市舶司,海瑞做了不少的事情,是有功劳的,可是令人惊讶的是管着天下最肥的差事,海瑞竟然连肉都吃不起,简直匪夷所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和官场格格不入的家伙,没有被同僚干掉,反而继续在官场晃荡,做淮安知府,得罪了当时的钦差大臣鄢懋卿。
跑到了南京做官,因为徐家兼并土地,又和徐阶冲突,还没调到京城,就先跑到小站,和唐毅干了一架……
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走到哪里,上官都别想舒服。吏部的那帮人怎么瞎了狗眼,把灾星弄到了京城?
嘉靖越想越气,他也算是看透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