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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问心无愧!”
海瑞突然须皆乍,腰背挺得笔直,好像一杆标枪,长途跋涉,眼睛布满了血丝,此刻更加红。
“席大人,海某有几件事倒要讨教……”
两个人对视着,就仿佛要掐架的公鸡,海瑞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突然外面传来笑声。
“刚峰兄,许久不见,你怎么有空到了小站了?有失远迎啊!”
唐毅笑着从外面走进来,看了一眼席慕云,他把头低了下来,又看看海瑞,见这个蛮子眉头立起,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唐毅知道这是海阎王要作的信号。
他连忙对席慕云笑道:“轻尘啊,马场那边诞下了十几匹小马。”
席慕云一听,眼睛大亮,“大人,下官这就去看看。”
“好,那边俞老总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上了年岁,可别累着,你们多干一点。”
“明白。”席慕云抱拳,扭头就走,跟海瑞一句都懒得说。
唐毅干笑了两声,让海瑞坐下,他亲自倒茶,满脸含笑。
“刚峰兄,屈指算来,差不多有六七年没见了,你还是风采不减,可喜可贺啊!”
海瑞咧了咧嘴,勉强说道:“大人也是。”
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唐毅随口喝着茶,海瑞低着头,一语不,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差不多一刻钟。
最后还是唐毅叹口气,打破了沉默,“刚峰兄,有话不说,不是你海瑞的作风,讲吧,不管多难听,我都接着。”
唐毅坦然,反倒海瑞不好意思了。
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天王老子说也没用,在泉州的时候,他就和唐毅经常争吵。
可是吵过之后,海瑞就会觉得有些对不起朋友,就尽量躲着,所幸唐毅心胸宽阔,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破僵局,只是没有多久,两个人又继续吵。
现在回想起来,还好像昨天一般,海瑞不得不承认,他也做了十几年的官,论起人品,学识,本事,唐毅都是第一等的。越是如此,海瑞就越生气!
“大人既然让我说,那下官就开诚布公,或许有些不中听的话,请大人海涵。”
“你的话就没有中听的时候!”唐毅暗自腹诽,嘴上却笑道:“请讲。”
海瑞抓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看样子要长篇大论了。
“大人,方才我就想和席慕云大人谈一谈,您来了,下官就向您请教。”海瑞沉吟道:“大人迁居小站以来,亲历农桑,屯垦裕民,成效斐然,下官一路行来,所见小站繁华,堪称治理典范,大人经天纬地之才,下官佩服。”
蛮子也学会恭维人了,只是唐毅却清楚,这是疾风骤雨前的宁静,更何况海瑞只是称赞自己屯垦之功,言下之意,别的事情都值得商榷了……
果然,海瑞脸色一变,“大人,下官有幸,与大人一同为官,东南开海,筹建市舶司,征收关税,练兵抗倭,下官从大人身上学到了许多本事,大人理财之能,过历代先贤,实在是了不起,然则!大人为何将理财之术,著称唐学三书?传之天下?莫非是要叫天下人人言利?都成为追逐金钱之徒吗?诚如是,人心不古,追名逐利,寡廉鲜耻之徒,公然以唐学门徒自居,用尽心机,盘剥无度,敲骨吸髓,压榨百姓,他们是在坏大人的名声啊!”
好一个海刚峰,一上来就把唐毅最为得意的唐学给贬得一钱不值。
唐毅笼在袖子里的小手指不停颤抖,他有心飙,思索了再三,却又忍了下来。
“刚峰兄,仆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怒,也没有反驳,反把海瑞接下来的说辞给挡住了。
到底是百折不挠的刺儿头,海瑞一晃脑袋,“大人,要说第二件不对的事情,那就莫过于马术比赛了,您可知道,东南到了何等程度?”
“这个……”唐毅愣了一下,“刚峰兄,莫非闹得很不像话?”
“岂止是不像话,简直胡来!”
海瑞提到了这里,竟然站起身,滔滔不断,痛心疾。
随着小站赛马大会圆满落幕,各地涌现了一股狂热的浪潮,特别是东南,势头更加凶猛。很多人都向小站马场订购了马匹,又四处搜罗,一匹好马的价钱,在东南过了二百两银子。好些西洋商人见贩马有赚头儿,甚至用尽办法,从各地搜罗好马,卖到大明。
其中有一匹从蚝境弄来的安达卢西亚马被魏国公之子徐邦阳以五万三千两白银购得,徐邦阳甚至对外宣称,有多少要多少,绝不含糊。
他甚至跑到了镇江府,围着甘露寺附近,圈了三千亩的马场,准备和唐毅的小站马场唱对台戏。
有人带头,整个东南都出现了建马场的势头。各家的贵公子到处圈地,苏杭等地都建立起庞大奢华的赛马场,州城府县,甚至布政使司,都出面组织马队。
每逢训练比赛,都吸引无数人观赏,一旦有好马出战,一场的赌注就多达数万两银子。据说徐邦阳的那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在三个月之间,就替他赢了七万两银子,不但没赔钱,还大赚了一笔。
“大人,东南人人圈地,家家建马场,有数十亩的养马场,有几百亩,上千亩的赛马场,更有人寻找山地,要建立万亩的育马场。东南人稠地少,百姓缺少耕种之田。无田则无民,无民则无国。这个道理您比下官清楚,马场圈占民田,这是以马食人,闻所未闻!更有进士席慕云,他不思为国报效,竟然进献马匹,以为终南捷径,居然一朝得赐五品冠带,朝廷用人法度何在?规矩何在?小小的赛马,扰得天下大乱,扰得规矩尽失,您身负天下之望,多少士子对您顶礼膜拜,如此行事,让下官实在是无法苟同。下官恳请大人,能够改弦更张,以民生为重,不可玩物丧志,更不可以骏马祸乱朝堂,逢君之恶,否则……否则大人将身败名裂!”
海瑞沉着脸,低声说道:“下官敬佩大人的本领,深知大人虚怀若谷,岂能因为一时的失意,自暴自弃,让,让人心寒!”
以马食人!
真是没想到,竟然落了这么个评价,也不知道比起羊吃人,是好还是坏。
唐毅苦笑了两声,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里头还是十分不舒服,海瑞这个蛮子越过分了。只是唐毅这些年养气的功夫越了得,竟然没有动怒。
“刚峰兄,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只是我也想请教你一件事,你觉得富国强兵,消灭俺答需不需要?”
“自然是需要!”海瑞毫不迟疑道。
“那遍地马场,人人皆言赛马,要不要?”
“当然不要!”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他起身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户,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刚刚盖起来的楼阁。
“我只要第二层的阁楼,为何要盖第一层,为何要费力气挖地基,还不赶快给我拆了,把银子剩下来,岂不是更好!”
海瑞耿直,却不是傻瓜,瞬间明白了唐毅的意思,他的脸上烧,这是讽刺自己只要空中楼阁啊!
唐大人,你未免把海某人看得太低了!
海瑞愤然站起,“大人,兵甲不修,武备松弛,罪在朝廷,罪在官吏贪墨盘剥,罪在当道者昏聩无能!他们不思悔改,整顿马政,反而让无辜百姓受累,马术大兴,说到底,不过是世家公子,豪商大族借此敛财的手段,他们又岂能真正上战场,为国杀敌?明明有大弊不除,竟然要让百姓替他们受罪!”
海瑞红赤着眼睛,咆哮道:“请大人教我,为何要如此不公平?”(。)8
第781章 以人为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花花世界,竟是噬人的地府,满朝廷的大小官吏,全是森罗殿的大小鬼卒,贪得无厌,敲骨吸髓。大人离开东南多年,只怕未必知道东南的情况,请下官斗胆为大人言之……东南自从开海之后,工商大兴,作坊遍地,苏州绸缎,松江细布,一匹贩卖到西洋,能得到二三十两银子,家家户户改稻田为桑田,改农田为棉田,改了自己家的尚且不够,还想尽办法,圈占别处土地,每时每刻都有百姓破产,流离失所,不得不到城中讨生活,人去的多了,也找不到工作,只能藏身庙里,等到庙里住满了,就躲在福寿沟……”见唐毅愣了一下,海瑞解释道:“就是走脏水的暗沟,潮湿闷热,虫鼠横行,暗无天日,百姓居住其中,与猫狗无异!”
唐毅听完,脸色大变,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
海瑞苦笑了一声,“大人在东南的时候,虽然也有土地兼并,可大人法度严明,圈占土地必须要补偿,而且失地的农民必须优先安排生计,城中孤老都有救济,故此东南虽然繁荣,一切皆有法度,大人去后,胡大帅仍能坚持奉行,如今呢,就连唐中丞,谭中丞也都走了,东南再无一心为国之官。上至浙直总督赵炳然,下至大族官吏,横行无忌,视百姓为鱼肉,怎肯轻易让出毫厘的微利,百姓生计艰难,卖儿卖女,亦不在少数……”
说到了痛心之处,海瑞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里,疼痛才能让他的负罪感稍微轻一些,毕竟他也是东南的官吏之一……
这些年随着倭寇平定,东南的官员先后调走,唐毅和胡宗宪不用说,杨继盛被调到了兵部,唐慎年初进京述职,被留在了都察院,出任右都御史,至于谭纶,半年前被调到了蓟辽,出任总督一职。
上面的这几位都是上马领兵,下马治民,威望高,手段狠,面对着他们,东南的大族尚且不敢肆意妄为,可是他们前后被调走,没了管束,大族世家作为越过分。
特别说松江徐家,吃相越难看,不但贪墨土地,还盯上了那些兴旺的中小作坊,逼着老板东家投献。
大族也不傻,光是抢谁能答应,还不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也要给好处,好处他们不会出,就要从朝廷打主意,直接结果就是市舶司的关税不但没有涨上去,还倒退了,嘉靖四十三年只有五百二十万两,到了嘉靖四十四年,还剩两个月过年,解送京城的却只有三百五十万两……
哪怕唐毅对世家大族的贪婪有所准备,可是听完海瑞的诉说,还是瞠目结舌,震撼不已!
见唐毅似乎听进去了,海瑞又继续叹道:“大人,您的《国富论》一出,东南的工商人士立刻奉为圭臬,他们按照您的方略,细化分工,期初下官以为是好事,可渐渐现全然不是如此,由于细分之后,难度降低了,妇人,孩子,老人都能进工厂做工,所有童工也就遍地都是了。穷苦人家,十二三岁,甚至十来岁的孩子,就要挣钱养家,本该是读书识字的年纪,却要被老板打骂,惨不忍睹……再有,赛马盛行,各地圈占土地不说,下官听说,一匹好马要吃各种精料,黄豆,红豆,麦子,甚至还有鸡蛋!人都吃不起的东西,竟然要给牲畜,眼下还只是开始,倘若天下真的豢养上百万匹好马,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下官知道大人深谋远虑,不知道大人想过没有,这些事情该如何处置?倘若大人没有对策,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唐毅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海瑞这家伙嘴巴臭,脾气倔,认死理,也不给任何人留面子,明明自己一只手指就能让他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