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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们身上都有股难闻的气味,他们的胃气,他们的烟味,他们的汗味,他们身体垂暮衰老,每个汗毛孔都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气息,这些气息使我联想到凶肆和棺木,甚至秋天深厚落叶下的腐殖质,这些感觉使人不爽。
张司阍喜欢喝酒,我去访问他的时候,他就摸着胡子表示要请我喝两杯,这事情该我麻烦他,怎么好意思请他喝酒呢?于是我执意要请他,于是这老头子的脸上就泛出狡猾快乐的红光,估计他根本没有心思请我,而是变相让我请客。我就在坊门口不远更楼下的一个小酒馆请他,小酒馆有两层,这么小的酒馆里居然有包厢,让我很是意外。
老头子选的是临街的包厢,因为他说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看街边的小娘子路过。看来这老头子也是一个色批,于是我便笑着应了。
酒菜也很简单,无非就是鸡肉,鱼肉,然后还有莫名其妙的几大盘热炒,酒是新酿的米酒,暗绿的酒液上浮动着些微的绿蚁米糟。
酒菜都是老头子点的,他挽起袖子拈菜的时候,就感叹:“老奴在长安生活了几十年,最喜欢的就是这家酒馆,其实到哪里吃喝都一样,难得的是这种温暖的感觉。”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并敬了他一杯,喝完之后,老头子睁着茫然的眼睛问我:“使君,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我目瞪口呆,想不到他的记忆居然会这样糟糕。
我想干脆就直入主题吧,于是就道:“刚才我问你鱼玄机平时都和什么人接触?”张司阍居然摇头,他摇头道:“好像不是这个罢?我们的话题一开始并没有说到幼薇娘子啊,使君你一定是记错了。”
我哭笑不得,说他记性不好罢,他偏记得话题不是这个,说他记性好罢,他偏记不起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我暗自在心里叹息一声,于是对他道:“刚才我突然想起,张司阍刚才说到了喜欢这家酒馆。”
张司阍嘿嘿的笑起来:“看来使君的记性和老奴一样糟糕呢。”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腕,表情非常狡猾,我只好无奈的陪着笑笑。
张司阍拈着胡须,望着下面街道上走动的女人,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使君一定会想,这老头子实在太罗嗦了,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忙道:“司阍说哪里去了?我根本没有如此想。”
其实我内心想的真是这样。张司阍道:“其实使君这样想也没有错,人啊,长寿招辱,这也是正常,老奴这样说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心想,哪里有时间跟你这老东西往心里去啊。
但我仍然礼貌笑道:“张司阍太过悲观了,司阍才七十岁,太公八十才遇文王呢。”张司阍呵呵笑道:“使君这是在安慰我啊,不用这么客气嘛,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人一老了就招人讨厌,有时候想聊天也找不到人,委实有点寂寞啊,那些老朋友都一个个的故去了,有时候想想自己还这么厚脸活着,实在有些无耻哩。”
张司阍这话我实在没法接,只好叹息,做怜悯状。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讨厌这样的交谈了,我来这里是调查鱼玄机的,不是跟你这个老鬼聊人生的。
张司阍并不介意我没有接他的话:“其实你没到我这样的年纪,你是不会明白这些的,哎,其实老奴的意思是,人啊,年轻的时候应该把想办的事情都给办了,把想睡的娘子给睡了,免得像老奴一样,等到身体衰了,想坏都坏不起来了。”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张司阍所言极是啊。”这老鬼此话倒深得我心。
张司阍回头望着我,拈着胡须笑:“李逸仙说得好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这话说得真没错。”
他端起酒杯:“使君我们共饮了此杯吧。”
刚放下酒杯,张司阍又开始恍惚:“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因为上次的教训,我便道:“司阍刚才你说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事情上了。”
张司阍一脸茫然:“我们刚才不是在说幼薇娘子的事情么?”
我呆若木鸡,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老头子要不是真有毛病,他阿娘的就是在玩弄我!
好罢好罢,既然已经摊上这么一个神仙,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于是我点头道:“对,是我记性不好,刚才司阍的确说的是幼薇娘子的事情。”张司阍得意的笑起来:“还说我记性不好,使君的记性也不是很好嘛。”
我怕他脑袋又断弦,连忙道:“刚才你说到幼薇娘子的事情了,你接着说,我在听着呐。”
张司阍道:“对不住使君,这个幼薇就是鱼玄机原来还未出家的小名,老奴忘记跟你说了。”
我缓缓道:“鱼玄机原来的小名叫鱼幼薇,后来叫鱼蕙兰,到了咸宜观才改名玄机的,这个我知道。”
张司阍笑笑:“看来你调查得很仔细呀。”
张老头说这些废话让我很是不爽,不过为了调查,我只好忍耐下去:“张司阍,我们可以长话短说么?”
张司阍嘿嘿笑起来:“使君不要着急,老奴有的是时间。”
他这样说,我算是彻底的服了,他这分明就是在说反话。也罢,我干脆就听他说什么了。
张司阍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米酒,叹息一声:“老奴在长安干这营生算起来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但像幼薇这样的娘子我可是第一次遇见。”
根据我的经验,我干脆不打断这老头,看他说些什么,要不然他的脑袋一断弦,我又得跟着他乱了。
张司阍道:“长安是个好地方啊,在这里有钱的话,就会变成世间最快乐的人,老奴年轻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梦想,不过活到这样的年纪,梦想还没有实现,老奴却要进坟墓了,想起来就让人悲伤呀。”
看来这老头子病得不轻,明明要说鱼玄机了,却又跳到他自己的事情了,我有些焦躁,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张司阍道:“一时候我在想,要是时光能够流转,让我在那年遇见幼薇娘子,而且我还能够年轻一把的话,我一定去追求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无比认真,我忍不住就笑起来了,看来这老色鬼野心不小啊,居然还打鱼玄机的主意了。
张司阍看我一脸的讥讽微笑,正色道:“使君,老奴说的是真话,你不要以为老奴信口开河。”
我忍不住笑了:“张司阍虽然老了,但是心还没有老啊,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只是我忍不住要笑。”
第17章 惊艳()
张司阍叹息:“我知道你会笑我,不过这话我也只是说给你听,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搞不好过几天我就死了,这些话我不敢跟人说,只能带进坟墓了,到时候你想找我聊天,我都在土地里喂虫子了,到时候你就找不到我了,而我呢,这些话不说出来,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张司阍说的这些话的时候很感动,看他的情绪我也受到了感染,于是我正色道:“张司阍说这些话太悲观,这样不好。”
张司阍笑道:“你也别安慰我,我说的这些你现在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原来年轻的时候,我就想不到老人们的想法,譬如我阿爷对我说,三郎啊,你须得听我话啊,我是活一天少一天了,我是风中之烛和瓦上之霜啊,现在你不听我的话,以后你想听也听不着了。后来有一天,我阿爷真的就走了,当时我仍然还没有觉悟到,现在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有时候前日才和老朋友说话,今日老朋友就走了,现在老奴才悟道,人生短暂啊,譬如今日你和我说话,搞不好明日老奴就死了。”
张司阍这话也打动到了我,我情不自禁的回忆起自家阿爷,想起他在病榻之上的憔悴容颜,想到他辞世时候我的痛不欲生,我好半天没有说话。
张司阍道:“其实在我这样的年纪说这些话,很多人肯定觉得我没有羞耻,不过这的确是老奴的真心话啊,幼薇这样的娘子,真的很难得啊。”
张司阍说,鱼玄机到咸宜观出家,那是咸通七年的事情。
这一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有祥瑞或异端出现,老百姓都祈祷皇帝龙体安康,希望太平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鱼玄机到咸宜观的时候,彼时的鱼玄机二十二岁,正是青春韶华的好时节。
那日她来的时候,坐着油壁的小车,前面有一个骑着白马的青年,他身穿锦缎华服,从气质看起来貌似官家的人,不过该男子垂头丧气,看起来非常的沮丧。油壁车和那骑白马的青年一前一后的过了坊门,张司阍和他们打招呼,但那青年只是疲倦一笑,点点头算作回应。从那油壁车的小窗里,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了布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的探出来观望。
那就是张司阍第一次见到的鱼玄机。
彼时的张司阍并不感觉到鱼玄机有特别的惊艳,事实上像这样美艳的女子在长安如同过江之鲫,实在太普通太平常。所以张司阍只是瞟了她一眼,然后就回到坊门口自己的小房间继续睡觉,彼时虽是初秋,但太阳仍然很大,蝉虫仍然在槐树上长鸣,坊间仍然热闹,男女仍然在行走,车马仍然在来回,日复一日的生活使人厌倦,与其看这些人过路,张司阍更愿意在小房间的凉榻之上睡觉,在梦里精神才能放松。
在长安,司阍这个工作平时也没有多少人去考察,所以他乐得清闲,加上他年纪大了,也没有人去管他,所以工作起来很轻松。
不过松的时候松,紧的时候可不得了,要是朝廷一声令下戒严,张司阍可就得全身紧绷,随时进入战斗状态,他昏昏欲睡的老眼立刻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不放过每一个进出的行人,无论熟与不熟,他都非常严厉的要求审查进出坊门的度牒文书。
总之就是说,张司阍虽然老了,但他却是个来事的人,事实上他经验丰富,无论进出的人有没有文书度牒,他都能够凭借他的经验判断对方是个什么人,这也是官家器重他的地方。
鱼玄机逃狱的时候,长安进入的警戒状态使张司阍印象非常深刻,在他回忆里,长安几乎根本没有出现过逃狱事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心情非常复杂,其实他和很多长安人想法差不多,那就是希望鱼玄机可以顺利的逃脱。
张司阍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张司阍忙道:“使君不要多虑,这是老奴自己的想法,国家的法度还是要的,我绝对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胡说八道。”
我正色道:“张司阍如此深明大义就好,不要因为那小娘子的美色就替她开脱罪责。”
张司阍叹息:“使君这是哪里话来?老奴虽然愚钝,但这点道理却是晓得的,毕竟老奴也是吃官家饭的人。”
我慢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你尽量说简短些罢,本官爷还有事呢。”
张司阍忙道:“好的好的,哎,人一老了,有时候就会口不择言,希望使君不要对我的话太认真。”
我放下酒杯道:“张司阍你放心吧,该记得的我会记得,不过有的话还是谨慎些说才好,不要因为自己是老人就可以胡说。”
张司阍忙道:“谢谢使君,老奴一定好好说。”
说到这里,他用袖子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事实上他说自己希望鱼玄机逃狱成功是很犯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