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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吗?”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头上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的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有。”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所言,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的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王上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弃善恶。”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弃善恶。”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弃善恶。”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殿中静默。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的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弃善恶。”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王上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王上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王上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王上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的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别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好好好,王上开心就好!”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王上讲什么了?”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好哇,好哇,”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换作笑脸,“难怪王上开心呢。王上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刚从渑池回来,欲向王上禀报军中之事,好让王上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王上与庄先生有得聊呢。”
“好好好,王上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呈上一封信函。
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幅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
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旧落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有。”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美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