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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镜离看了一眼雾霭茫茫的石镜,然后回头说道:“……天一阁。”
天下最大的道藏悬置之处。
天一内阁建在神隐门天一洞天中,此阁深处亦有神隐门前辈坐化。
公孙魇花早就注意到了圣坛上那面石镜,还有镜前缓慢燃烧的三炷香,她幽幽叹道:“太上升仙,何甘堕而为人?”
镜离惊才绝艳,对于他来说飞升成仙也不过是短短几十载的事情,何苦要跑来人道,妄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话音未落,她脚下地面就开始泛起森白,逐渐骨化。这些白骨不显狰狞,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还更细腻精巧。那上面细微的纹路一点点蔓延,白骨中开出繁花,一种山野的清新之气在圣坛上弥散。
履天圣坛内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滩深渊,而最中心的地方则高悬着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虽小却极为精致,完整的石块上雕刻着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动,远古时先祖的意志通过血脉传承下来,时至今日仍未消失。可以说这方石台就是履天圣坛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孙魇花几乎是什么都没做,就开始让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凶戾的妖气在这种由人道主场的环境下也保持着极强的侵略性。
镜离振袖,温润如玉的辉光洒在石台上,既没有阻止骨化,也没有消灭繁花。
他垂眸,温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顾?”
这些辉光采日月精华而来,与万物无伤,甚至能使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公孙魇花看着光芒笼罩下的种种奇观异景,也没有半分松懈,虽说一直以长辈自居,可是没有哪个圣者敢以小看镜离。
毕竟他们谁都不能像镜离一样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统御,主制衡,上能观天文之变,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则主血脉生机,以万物为化,聚天地精气筑形体之基。按理说两者中应该是公孙魇花占主动的,毕竟人道擅长的是查知变化,然后消解威胁。可是现在她出手试探了,镜离却毫无回应。
“可惜。”
可惜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气度,全部都要葬送在这个乱世。
公孙魇花低叹,手中骨伞撑开,伞在温暖的辉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阴影。
这片阴影很快就疯狂地扭曲起来,逐渐分裂为奇形怪状的妖影,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马,有些似飞禽,甚至还有一些早已不显于人世的天地异兽。这些影子不一会儿就布满整个祭坛,随着白骨的扩散,影子由僵硬变得灵动,最后竟然像活物一般钻进了骨中。地面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白骨出现裂隙,刚刚钻进去的影子显化为一具具庞大的妖兽骨骸,其气息鲜活无比。若是闭上眼以神魂细细探查,根本不能感觉到这是死物。
公孙魇花手里还有把伞,镜离却是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脚下踏着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战争圣器。
镜离依然不动,他洒下的辉光圣洁而温和,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色,却也毫不刺目。这些光芒显然是不能对遍地妖骸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他们还能从中汲取日月精华。
他再一次平静地回应妖道公孙魇花的叹息:“不悔。”
这些白骨妖骸刚开始行动还有些缓慢,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身体,它们一步步朝着镜离逼近,凶戾的妖气几乎要冲破云层与圣光的束缚。在公孙魇花动手之前,连镜离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气竟然这般张狂暴烈。如山如海,无边无际,这股凝成实质的妖气中带着侵吞一切的疯狂气息,与她外表的温和柔弱根本不一样。
一具九头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镜离,它九首齐舞,惊雷般奔向毫无防范的圣人。
它张开巨口,森白的齿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声传来,仿佛进攻的号角吹响一般,无数妖骸一拥而上,几乎在瞬间将镜离淹没。
可是公孙魇花却眉头微皱,那声脆响是九头蛇骨断裂的声音。
她收起骨伞,将伞尖往地上一点,无数妖骸瞬间崩垮,化作飞灰,那一点影子飞快地没入伞中。
镜离安然立于万重尸骨间,既没有反击也没有受伤。
公孙魇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实乃至圣完人。”
这是她第一次称镜离“道友”。
圣人与圣人之间更多是道与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势于妖道的,所以镜离在对抗中绝对不会占上风,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孙魇花也不难。如他所言,圣人本身就是“画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伤害到的,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孙魇花刚刚以花影成妖骸,其实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圣坛这样的人道圣器,然后逆转生死,将纵横天地的妖兽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是“外力”,还有公孙魇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为道友会以君子乾元道应战,不想还是太上道……”
公孙魇花看上去有些不解,毕竟镜离成的是人圣,可是在他身上实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气息。
镜离神色沉静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镜,不喜不厌,不拒不迎,如是则万物不可侵。”
公孙魇花摇头:“太上无为,是以万物不伤,道友莫要混淆视听。”
镜离说的是人活着就像镜子,在应对万物的时候如果不带任何喜乐哀愁,既不拒绝它的离去也不迎接它的来到,那么天下万物都不能侵犯。可是这话明显就是不对的,人就算不迎接黎明,朝阳也永远会在清晨升起,人就算不为自然灾害而悲喜,这些灾祸也迟早会来临。
可以说人对自身的调整根本不能使自己完全脱离“道”的束缚。
而公孙魇花立刻就点破了他的话。
无所作为,任凭事情自然发展,可是不会被万事万物伤害。这是太上道圣者的特征,也是那位仙道圣者在诸圣间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如果仙圣不动手,那么就没有人能伤他半分。
公孙魇花目光深沉地看着镜离,伞尖轻轻点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人心,仙灵。”她注视着镜离,也不怕他突然爆发,毕竟人道不擅长主动出击,而且太上道一动手就不再立于不败之地。她接着说道,“吾似乎猜到你在修行什么了……”
“上古之时,人族陷于天地灾祸,困于妖魔走兽,其繁衍艰难无比。而后,天启,人族之中有人舍弃七情六欲,成巫。以大巫之身,庇佑部族长久昌盛,不至毁于灾祸妖魔。而汝,虽与太上道一般无心无为,不涉红尘,可仍以此身庇佑人族昌盛,这与大巫何其相似?”
公孙魇花忽然笑起来:“另辟长生之法这种事吾等都在做,大雪山那位合的是佛魔之道,此番看来汝是尝试合人仙之道以溯远古巫道罢?”
合人仙之道问题不大,但是“溯远古巫道”这个问题就大了去了。
就跟神道一样,这是已经被毁去的道统,先不说有没有办法让它回来,就算真的有办法,那也是以毁去如今的道统为前提的。在葬云天宫中藏有道棋的情况下,现在的圣人们基本都没法拒绝神道的降临,可是巫道就不同了。
当年神魔是二分天下,所以降临一个神道只需要将现在的道统毁去一半,而巫道那时候是天地独尊,如果真的将它接引回来了,现在的道统都得完蛋。对于人族而言,就算失去了已经式微的人道道统也没关系,曾经辉煌甚于神魔的巫道自然可以庇佑他们昌盛兴隆。而对于其他道统,不用什么大劫他们就得出局了。
如果镜离在尝试这种事情,那么他对于诸道而言就太危险了。
现在他没法否认,公孙魇花不是瞎的,一招试探已经足够她看出很多东西。
她有些怅然地叹息,然后又笑起来,话里透着无奈:“吾不明白太清为何会保你,且不论此番天宫重临,当年汝以此合道成圣之时他就应该下杀手了。”
镜离很少亲自出手应战,大部分时候是坐镇履天圣坛,以圣坛镇压异族,所以在此之前知道他回溯巫道的应该就只有他的师尊了。可是太清默许了这一切,看着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镜离只能沉默。
“事已至此,不除不行啊……”
一声苍老的叹息从遥远天际传来,恢弘阴森的鬼城直接飞向圣光浩荡的圣坛,两者直接相撞,一股磅礴的死气瞬间涌入人道圣器之中。鬼城城门轰然洞开,无数鬼军顺着浪潮般的死气进入了履天圣坛,将他们所能触及的一切全部破坏。死气浩瀚如河川,鬼哭兽号之声不绝于耳,很快这股黑气就将圣坛中央的小石台围住。
石台之上光辉沉寂,不迎不拒,死气侵入不了半分,但它也奈何不了死气半分。
镜离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只剩下指甲盖那么长的三炷香,回头朝鬼城作揖:“邙绎道友来得正是时候……”
“不知道友可堪一战?”
字如金石,掷地有声。
第二百三十二回()
第二百三十二回、太上至境;四方相遇
“哈哈哈哈,堪与一战!”
这声音初听来颇为粗哑老迈,但是再一细听也带了几分清朗飒爽,最后至“战”字一言竟是铿锵有力,不似老者之声。
此时酆都鬼城已经与履天圣坛相撞;城门正对着镜离所在的石台。只见那些鬼军规规整整地让开一条通路,万道彩霞涌起,千条红雾挥散鬼气,原本森然气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酆都大帝的无上王威。
鬼门关黑洞洞的;随着这声音的震颤,那里面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色若春花,面容中有种男子间极少见的艳丽;他眼角微微上扬,一颦一笑皆含挑弄之意。他一身穿着也如世家公子般风流,锦袍玉带,鹤氅乌靴,环佩叮当,异香阵阵。
他步步走来,脚下似有血河泛滥,生灵化作亡魂,骸骨铺作道路。
“看来邙绎道友此番肃清五方鬼帝收获不少啊……”公孙魇花柔声笑道,“不像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修道者的外貌大多保持在春秋鼎盛的时候,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小,而邙绎却是一反常态地常以老者形象现身。此前公孙魇花猜测这是他死前的模样,不过现在看来,他平日里只是颇为收敛,很少显化真身罢了。这次酆都城将五方鬼帝及其所辖之鬼全部屠戮殆尽,想必他就是以此聚敛无数道种,准备最后一搏。
邙绎挑眉打量了公孙魇花一番,笑道:“我观道友乃是无垢之姿,真如之象,跳脱五行,天地同寿,不知何来身子差了一说?”
公孙魇花依旧笑意盈然,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邙绎见她不答话便看向镜离:“倒是道友你,同虚空相,一无所有。”
镜离亦不答他,可是邙绎还在笑,眼神看上去颇为惋惜:“你可见你所佑之人?众生愚钝,贪淫乐祸,灵明晦殁。道友固有劝化之心,然则其人毁谤真言,一无所获矣。”
邙绎这番话到底是在苦心相劝还是冷嘲热讽,谁也说不清。他说人族心中杂念太多,可不是什么适合参透大道的,就算是镜离这样的圣人临世,也会被他们毁谤背叛,最终毫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