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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青压力一下就大了,她在影壁前席地而坐,尽量平心静气,摒除杂念。
这座阵法能将两人精气神相连,是修行者中惯用的传道之阵,师长可以借阵法将道藏真意直接展示给弟子,同时很准确地观察弟子对它的领悟。传道之阵很难布置,一般都被固定在传法殿中,当然这对于仙道圣者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云青用着这个为她一人而建的大阵,心中如临大敌,仙道圣者俨然就是要与她论道的架势啊……
“你为何会受一命双生所扰?”仙道圣者的声音回荡于阵中,一次次叩击神魂,有种振聋发聩之感。
云青觉得很难回答,想了会儿才道:“双生之人疑有神智。”
“你知道一命双生到底是什么吗?”仙道圣者嗤笑一声,然后反问道。
云青点点头:“原本是一个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而产生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只有一个人。”仙道圣者强调了一下她的话,“既然只有一个人,那你还怕什么?”
云青哑然,自然是怕阿芒产生神智之后就会将她反制住啊。仙道圣者的意思她也明白,既然自始至终都只有云青这么一个人,那么她当然不用害怕,反正阿芒也是她,控制了就控制了,与现在也没有区别。但是对于云青来说这里面区别简直太大了,她希望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而不是某个部分。
“一看你就是个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天书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用,一旦用它看见了表层的真相,你就不会再往下深思问题的根源所在。一命双生远比你理解的要复杂。”
仙道圣者似乎能清楚地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是因为他本来就看得清人心所思还是这座大阵的反馈。
“还请圣者大人细说。”云青现在根本藏不住心思,她只能控制自己不去乱想。仙道圣者门下十子皆为当世少见的英才,可见他也是个善为人师的,不过云青到底不是仙门弟子,这么面对他除了压力特大之外就没有别的感想了。
“你想过一命双生是如何产生的吗?天底下这么多人都一条命一个身子,怎么唯独你就会这样?还有,为何你与阿芒是一命双生,而不是与这世间的其他人?”
云青答不上来,只得沉默。
仙道圣者睁眼一瞥,然后又闭上,他一点点同云青解释道:“先说一命双生是怎么产生的。你说‘一命双生’原本是一个人,后来产生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这是因为加持在这个人身上的气运实在太大,天道为平衡世间气运,只得再弄出一个人用以平衡。”
云青觉得与自己情况相符,但还是不太对:“那不是有两个人吗?”
仙道圣者点头:“两个人不错,且两个都是气运所钟之人,不过死了一个就只剩一个了。”
“啊?”云青觉得仙道圣者的回答堪称简单粗暴,细想之下却分外心惊。气运所钟者中也有早夭之辈,并不是说有气运加身就不用死了,如果一开始有一个,天道又弄出来一个,后来死了一个,这还是剩下一个人,剩下的人与一命双生也没什么关系啊……
云青有点算不清楚了,她抬头问道:“然后呢?”
仙道圣者没答,而是冷笑一声:“圣天香没教过你在圣者面前怎么说话吗?裸足纹身之事本座忍很久了,再敢这么出现在仙道的地方本座就把你扔下山去。”
前一条云青是知错了,可后面的话她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打扮被训斥……仙道圣者管得也太宽了吧,难道他家弟子出门穿什么都要他先过目吗?谢遥脑门上这么大的青帝印,他难道还把谢遥扔下去过?到时候仙魔之战都不用魔道圣者出手了,直接让花天欲魔宗弟子打前阵就能恶心死他。
云青想法一闪而逝,不过还是被仙道圣者捕捉到了,他口气越发不善:“刚刚讲到死了一个……”
云青尴尬地点头,把手拢进袖子,遮住那上面狰狞古朴的大日黑天轮:“咳,对,死了一个……”
“天道也做不到无中生有,所以它弄出来的那个人要么是本来就存在的,直接把气运分了过去,要么就是从原来的人身上分割出来的。你的情况属于前者。”仙道圣者一口气说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阿芒身上会有句芒神力。他原本就是神,后来神道失了道统,神明陨落,你们之间又是气运相连,所以直接接管了他的身子,算你白捡个大便宜。”
“所以本座才说你不必担心他产生神智,因为神道已经没了,世界上不会再有神了。”
这个说法不能完全说服云青,仙道圣者肯定还有所保留,最多是给她找到个心理安慰。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直接问道:“还道于天,假如句芒死了,他的气运和道不是都应该上还于天道吗?为何还会留在我这里?”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要本座解你一命双生之扰,现在本座告诉你了,本无所扰,只是你想太多,徒增烦愁罢了。”仙道圣者平静地说道,云青真想冲进去打他一顿。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仙道圣者压迫感十足地问道。
云青少有这种完全被压制的时候,可是对方是个和她关系算不上好的圣者,所以只能默默承受。
“……没了。”她正打算起身告退,可是阵中突然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力量,无法躲闪,无法反抗,直接将她按在原处。这是道,并非术或者法,而这方天地间能直接御道的,仅有圣者。原以为魔道圣者已经是行事不拘常理的典型,没想到还有个这么不讲道理的仙道圣者,他居然一声不吭就对云青下手了。
“那就回答本座几个问题。”仙道圣者突然起身,四周雾霭一扫而空,整个影壁前的石台上都染上了不可动摇的伟力。
“请说。”云青深吸一口气,静坐原地,任他逼近。
“你为何求道?”仙道圣者所言如同洪钟作响,一下下砸在云青心口。
云青脊梁笔挺,漠然道:“意指青云。”
“你所求的是何道?”仙道圣者的声音通过大阵直接传入神魂,夺摄心魄。
云青难以喘息,她沉声道:“阎魔之道。”
“哦……”仙道圣者意味深长地叹道,“那你可知何为得道?”
云青这时候已经被反复回荡的声音震得有些晕乎了,她凝神屏息,大声道:“亘古长存,不灭不朽。”
“错了。”仙道圣者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柔和,但云青心中的危机感也瞬间上升到了极致,“你是知道的,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不朽不灭,就连天道也不能。所谓得道,不过是所问之事得到解答,心中疑障尽去,不过是所坚持的事情,得以践行,心中无悔亦无愧。天地之大,我们所求的如此之繁杂,每个人心中所求之道都是不一样的,所得的道也是不一样的,所谓得道,从来都与不朽无关。”
云青一瞬间感觉心中有空洞在蔓延,整个人都处于无所依托的状态,仙道圣者正在以他的说辞乱她的道心。
可是这还没有结束。
“郑真真死在你面前的时候,她是得道了的。医者仁心,舍生取义,她做到了,无悔亦无惑,所以得道。那些镇守九鸣城的人族将领,他们从未修行,可是他们能明此心,践此道,为此心而亡者亦可说是得道。”
“多少人浮沉人世犹如蜉蝣,朝生而暮亡,但他们也可作得道之辈。朝闻道,夕可死也,黄泉,你可明白?”
云青脸色一变,仙道圣者想要杀她。
若是不明白,那么道心将乱,前路已断;若是明白,那就是仙道圣者所说的“朝闻道”,圣者一言一语均含莫大因果,可谓是一言变道,一字改朝。如果她顺从仙道圣者所言的“夕可死也”,那么下一刻她就会在这种因果之下慷慨赴死。
究竟该如何作答?
第一百五十一回()
第一百五十一回、何谓得道,长生久视
仙道圣者提出的问题对于现在的云青而言实在尖锐;她所接触过的几个道统中从未有哪一个提出过“得道从来都与不朽无关”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就算云青对这番话完全不认同;她也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证明来驳倒仙道圣者。
她只能坐着安静回想。
人道从来都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据云青所知;履天坛的修行中从不论死。他们讲究大仁圣德,人道有先圣曾言“尽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之理而不尽,暇问鬼道乎”。这话的意思就是天地大道如此繁多;修者欲穷其理不知需要多么漫长的时光,活着还不够;哪里有空去管死后的鬼道之事?
云青觉得这几句话勉强能用得上。
“天地之道浩渺无垠,以死所践是其中之一,而黄泉欲上窥于天,夺一线生机,圣者大人不该以此强令我行此道。”
云青没法回答,论境界她和圣者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她只能潦草地从记忆里找了些话应对,试图回避仙道圣者的问题。
但是她显然低估了仙道圣者想要弄死她的决心,他将手贴在影壁之上,低笑道:“你尚在求索之中,不知何为道,亦不知何为得道。争得生机千百年又如何,到头来所获的也不过是比那些凡人漫长无数倍的迷茫罢了。待你开悟,明白了道为何物,心中再无渴念,再无疑障,那么活在这方已被理解透彻的世界对你而言还有什么意义?本座不令你强行此道,只问你道心可否承受证道之沉重,凋亡之自在。”
对于生者而言,明明凋亡才是沉重,证道才是自在,可在仙道生者言论之中两者竟然完全反了过来。
云青皱眉,她完全是被境界所压制,但也不能束手就擒:“那圣者大人为何活着?”
仙道圣者似乎早料得她有此一问,颇为轻松地答道:“自然是因为没有谁能杀本座。”
云青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对方不要脸的程度在圣者中简直前所未见。刚刚是借言谈中体现的圣者境界来压制她,现在就直接拿实力说话了。是这样没错,“朝闻道,夕可死”的疑问能逼死圣者境界之下的云青,但她却没法以此逼迫一个本身就已经不死不灭的圣者。
她沉默良久,这才不死心地道:“圣者大人得证圣位之前就没想过这种事吗?”
仙道圣者肯定没想过,要是这么想了,他在得道之时就该去死,怎么会有空留在这里刁难她。
仙道圣者颇为温和地道:“没有,若是想过说不定就不会成现在的样子了。黄泉,本座知你何意,你欲以‘圣者得道而长生’来驳本座‘得道即可亡矣’之言,但是谁告诉过你圣者所走的路就是对的呢?”
云青觉得仙道圣者在短短的接见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颠覆性的含义,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味他前一句话,就直接被他后面那句给击中了。
“说不定,吾等圣者也不过是走错路的人罢了,这条错路还一直延续了几十年之久呢……?”他的声音穿过影壁,清晰而平静,语气淡得听不出半分起伏。
这么几句论道之言里,仙道圣者先把所有修行者认为是颠扑不破的“长生”拉低为“永久的迷茫困苦”,然后又把那些处于修道者巅峰的圣者们称为是“走错路的人”……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