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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慢慢站了起来,轻轻呼了口气,一副云淡风轻地口吻道:“自作聪明,只是愚蠢而已,妄图欺骗朕、摆布朕,却不可原谅!对纪纲,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只管说出来!你是苦主,有这个权利!”
时值盛夏,一抹寒意却攸然闪过夏浔的心头,激得他身上起了一片战栗,他终于意识到那种危险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方才他对郑和随口说的一句客气话,郑和却煞有其事地向他解释了一番,当时就让他觉得有些怪异,此刻那怪异的感觉就像一条线,把一个个疑点迅速串连了起来。
皇帝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座给他;
皇帝为何先对纪纲用刑,而后问他意见;
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太监狗儿为何突兀地出现在皇帝身边
种种念头,在他心头闪电般掠过,夏浔突然双膝一弯,在朱棣面前跪了下去。
他除去官帽,放在一旁,叩首一拜,俯首恳切道:“皇上,臣并不觉得自己冤枉,臣有罪!”
朱棣向前踱了两步,语气有些古怪:“哦?你有罪!”
夏浔顿首道:“是!臣有罪!”
朱棣徐徐地道:“这可奇了,你有何罪?”
夏浔道:“自身正,才能自身净。如果臣能约束好亲眷、家人,就算有人纯心对付,又哪来的把柄可抓?蒲台林家是不是白莲教,臣不敢为之作保,可他们勾结清水泊大盗石松,明为士绅,实为水寇,却是事实。就是这样一个大盗,却是彭家的座上客,臣真的冤枉么?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臣觉得,一点也不冤!我朝连坐之法,反叛大罪,虽是邻居、保甲、里长,尚不能免罪,何况是臣的至亲!臣丈人家里,虽经臣劝诫引导,渐行善路,可是积习旧弊一时难以根除,结交的三教九流,复杂无比。
彭家,是臣的丈人家,臣身为国公,食朝廷俸禄,蒙皇上宠信,却不能约束家人,误交匪类,臣并非全无耳闻,可臣心怀侥幸,一直未予重视。这几天来,臣反躬自省,深觉愧对皇上的信任和恩情。臣以为,锦衣卫纵然举报不确,却也不是无中生有,不能因为白莲教一事不确,就忽略了彭家结交匪类的罪名。臣向皇上自请处分,修身及家,潜思己过!”
朱棣沉默了许久,这一次真的是许久,一滴冷汗渐渐自夏浔鬓边渗出,缓缓滴了下来。
这时,朱棣终于说话了:“妙锦快生产了,你为朕奔波四方,忙碌天下,以致于先后几个孩子出生,你都无法守在身边,这件事朕其实一直都记着的。这一次,难得你在京里,回府去吧,好生歇养歇养,尽一尽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
“谢主隆恩!”
夏浔绷紧的身子突然松驰下来,一刹那,竟有一种脱力的感觉。
目视着夏浔消失的殿门口,怔忡半晌,朱棣用自语般的语气道:“狗儿,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为什么没等三保回来,听到他的禀报,便勒令陈瑛迅速结案?因为朕根本不相信,杨旭有反意!”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文轩呐,你可知道,你赢了官司,却输了朕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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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2章 天心人心(求保底月票)()
狗儿知道朱棣现在心情极度不好,便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息怒,奴婢一旁静观,辅国公确实心有愧意,从香林寺传来的消息也说,国公胜诉之后,丝毫没有骄狂自矜之色,他”
朱棣道:“朕知道。杨旭于国有功,于朕有恩,白莲教一连两个会首死在他手中,他岂会与白莲教勾结。他若心存反意,经略辽东时,便该寻机久镇辽东而不归,可他却迫不及待地回来了,与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万世域张信两人,此后也没有太密切的交往。”
朱棣顿了顿,又道:“有人举告,自然要查。谋反大案,朕岂能以一己信任取代有司的职能。朕查此案,是想知道,都有什么人会跳出来,到底是谁要扳倒朕的臂膀,是汉王心犹不死呢,还是朝中仍有徐辉祖、耿长兴之流潜伏。”
“自然,朕让三保去山东,也是想查一查,彭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纵然是诬告,一点影儿也没有的事,谅来也没人敢用以诬攀杨旭,大做文章。可是朕没有想到,欺朕最甚的,居然就是他杨旭!”
朱棣冷笑道:“锦衣卫在山东府无缘无故折损的那些人呢?生不死人,死不见尸!彭家船行海上行商已非一日,居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三保刚刚带回来的消息说,前不久彭家出海的几条大船,连人带船全都‘葬身海底’了!你说巧是不巧?
林家勾结大盗石三,也是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这边纪纲刚查到蒲台县,那边就剿灭了匿伏蒲台数十年的一伙大盗。而那大盗石松呢,居然随即就因试图逃走而被杀。这一桩桩、一件件,如许巧合,纵无证据,就可以把朕当成白痴一样欺瞒吗?”
朱棣厉声一喝,骇得满殿内侍纷纷跪倒,喘气儿都不敢大声。
朱棣道:“杨旭,朕信他是没有反意的。可他对朕所言俱是狡诡之辩啊,彭家结交三教九流,内中不免有些不轨行径?哼哼,说的好不轻悄,彭家这不轨勾当就是白莲教么?
愚民愚妇,若肯幡然悔悟,原也不妨,我大明自立国就剿白莲教,可我大明当年,不少军兵将校,亦是明教中人。狗儿,你知道朕最恨的什么吗?是欺骗!自恃有功,就可以忘了君臣纲常?朕称孤道寡,却不想做个孤家寡人呐!
朕对他宠信有加,从没亏待了他,可他竟然以为朕如此好欺,他竟然欺君!这且不说,为了掩饰真相,他又干了些什么?哪一桩不是干犯国法的?他好大的能耐啊,这等事,锦衣南镇竟也甘为之用!方才,朕给了他机会,他还是执迷不悟!”
狗儿犹豫了一下,说道:“皇上,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朱棣乜了他一眼,哼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文诌诌的了,有屁就放!”
狗儿尴尬地一笑,说道:“是!奴婢好习武,不好读书!皇上常教训奴婢,说要明事理、做大事,还是要读点书的,奴婢听了皇上的话,跟着宫里的先生也读了些书。奴才觉得,辅国公对皇上的忠心,是没有假的,辅国公之所以欺瞒皇上,只是因为他不明白皇上的心意,这就是天心难测了!”
“唔?什么意思?”
狗儿舔舔嘴唇,说道:“皇上,臣听先生讲的书本上说,为人当敬,天地君亲师!”
“嗯!”
“奴婢就想,先生这话说的是对的。天和地,是人生存之本,立足之本,天地等同于和人一体,天地不存的话,人在哪里呢?所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了!”
朱棣虽在气恼当中,听这不读书的混蛋曲解的圣人道理,也有些忍不住想笑。
狗儿又道:“这接下来呢,就是君,其后是亲。可是这世间的人,却未必都是把君排在前边的,有那先敬君而后重亲的,也有那先重亲而后敬君的。君能给臣的是什么呢?是功名、利禄、前程。亲能给人的是什么?只有亲情。敬君在亲者之前的,图的是功名利禄,把亲人放在君王前边的,重的就是情义了!”
朱棣的神色一动,眉头一剔道:“照你这么说,他欺骗朕,倒是因为他有情有义了?”
狗儿讪讪地道:“奴婢没读过几天书,说不出大道理。奴才只是觉着吧,辅国公肯定也想了,他要是对皇上说实话,那就得大义灭亲,帮着皇上杀了他的妻子还有他的丈人全家。可他瞒着皇上呢,凭他的本事,管着那些家人,再好好的教导他们,让他们走正路、干正事,别给皇上您捣蛋,也就不会做出对不起皇上您的事来,这么着,不就两全齐美了么?”
朱棣哼道:“凭他对朕立下的功劳,救朕性命的大恩,如果他对朕照实直言,朕难道还会逼他杀了自己的亲人?朕不会开恩赦免他那丈人的罪名吗?”
狗儿道:“皇上,辅国公那是人心,皇上您是天心,这人心,怎么能猜透天心呢?”
朱棣乜了他一眼,问道:“你收了杨旭甚么好处,要替他这般说话?”
狗儿卟嗵跪倒,连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对皇上忠心耿耿!奴婢跟辅国公只有数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亲近,奴才是看皇上恼恨辅国公欺瞒皇上,又怜他才学,爱他本领,奴才才斗胆说了句大实话!”
狗儿跟了他这么多年了,这话朱棣倒信,要说来往,内侍大太监里只有郑和与夏浔来往最多,如果是郑和这么说,或许还是想帮杨旭说情,狗儿这么说,肯定是向着他、宽慰他的心思。
狗儿又道:“皇上,您想,当初太祖皇爷那是多么厉害的一位天子,满朝文武,谁不怕太祖爷啊,那时候辅国公不过是个站殿侍卫,就因为娘子被娘家人带走了,他愣敢误了上朝当值的事儿,结果挨了太祖皇爷的板子,这得多大的胆儿。您说他先站殿当值,回头请个假,哪怕是对管事的将军装病呢,再去接他娘子有何不可?可他就愣是敢惹太祖皇爷生气!”
朱棣想了想,撇撇嘴道:“哼,为了一个女子,目无君上,不过是个色胆包天的混蛋罢了!”
朱棣开口骂了人,脸上却不觉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时木恩蹑手蹑脚地又走到殿门口儿,小声道:“皇上,纪纲受刑已毕,见驾谢恩来了!”
朱棣把脸一板,喝道:“叫他滚进来!”
纪纲真的是爬进来的,一来屁股上的伤太重,两片屁股蛋子都被打烂了,没人扶着站不住,二来也是有意做可怜相,纪纲爬进大殿,向朱棣磕了个响头,颤声道:“臣纪纲,叩谢皇上隆恩!”
朱棣哼了一声道:“知道朕为什么要打你么?”
纪纲连忙道:“是,臣知道,臣御下不严,朱图和陈郁南竟敢为了取媚于臣,大胆包大构陷国公”
他还没说完,朱棣便冷然道:“别说废话了!彭家虽非教匪,却有误交匪类之罪,朱图和陈郁南举告不实,或因失察之故,朕恼你作甚。朕恼你的,是你将这正正当当的公事,偏要挟杂了私心进去,为了一己私怨,纵火焚烧大报恩寺,试图以此激起朕的杀心!”
“啊?”
纪纲听得一呆,有心便要解释,可是皇上已经认定了,他这时刚挨了一顿打,好在皇上居然没有其他的惩罚措施,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嘴硬。
他却不知,皇上之所以对构陷国公那么大的罪不予追究,并不是因为皇上偏袒他,而是因为皇帝叫郑和去山东府明查暗访了一番,已经心知肚明,知道他们举告的人、举告的罪,其实一点都没错,只是蠢到没有抓到一丁半点儿的证据来证明而已。
朱棣道:“你纵火栽赃,却不敢真的大动干戈,只烧了一堆木料,一座偏殿屋檐,还算知道畏惧,念你为朕做事一向还算勤勉,这一遭只打你五十棍子,如果今后再有以权挟私之举,可休怪朕手下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