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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过得不错。”舒湘回到沙发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无应抱着杯子,看着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个,从头到尾。”她做了个手势,“其实我有些担心,怕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焦虑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无应说:“你对你自己没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点。”舒湘笑眯眯地点点头,“幸好所有的咨询对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坚强。我一直为此骄傲。”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着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复当年?我已经没有崩溃的资格了?”
“是么?你那么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么,就是你期望看到一个再度坏掉的我,然后你又可以‘大显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认为我渴望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方无应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再次联系你。”
“为什么?”舒湘收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那让我感觉糟糕。”他轻轻咧了一下嘴角,“让我觉得自己嗯,觉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为了某种某种人质。”
“也就是说,并不是事情本身出现问题,而是这种恐慌,让你不适?”
方无应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是这样。但是当你约定了时间,我还是觉得如释重负好吧,我承认我又为这种如释重负责怪过自己。”
“我在被绕晕的边缘呢,paul。”舒湘又笑了,“你数一数,里面有多少重对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绕晕。”方无应耸耸肩,“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不可能被绕晕,遇事最不可能惊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说成了神仙。”舒湘安详地说,“我也是个普通的人,连儿子发烧我都会害怕。”
方无应笑了笑:“哦,那的确是我的幻觉了,也许你提供给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样子的。”
“真的没有我软弱的印象么?”
“似乎只有我自杀那次,你的反应不够平静。”方无应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长刚开始让我负责你,那段时间我的确压力很大。”
“看来此事对你印象并不深刻,可当时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比我的情绪波动还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摆了个很舒适的坐姿:“我到现在也不能保证,情绪不随着咨询对象的状况改变而改变,但是的确,比十几年前好多了。”
“就是说,如果我再自杀,你照样会睡得很好?”
“不,我会理智地排列出各种应对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责惊惶,把时间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样反而无助于解决问题。”
方无应默默点了点头。
“近来你想过自杀?”舒湘问,“不,我不是说具体实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经常想到过这个抽象的话题?”
方无应摇摇头:“是因为此事只和你有关——我最近想要联系你,所以那个过往才又浮上心头。”
舒湘点点头。
“其实关于自杀的方案,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如何杀犹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块氰化物,压在舌头底下,像他们杀死流浪猫一样简单。或者用针管注射也行,只要往血液里注射一些空气,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为什么当时会去想这些?”
“因为很累,你知道,那时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找不到目标,像一直不断把脸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样累,不知怎样才是个尽头。”方无应停了一下,又说,“就像被抛弃在超市和游乐场的孩子,因为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是抛弃他们,就是和他们一同结束。”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应该有。”
舒湘想了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比喻,我很感兴趣。”
“把脸抬到水面上?”
“不,关于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孩子。”舒湘盯着他,“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出这样的比喻。”
方无应怔了一下,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靠:“你是说,我在自我带入?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我父亲遗弃的?”
“你觉得呢?”
“我很讨厌游乐场。没缘故地讨厌。”方无应慢慢说,“大前年去香港旅游。我陪着李建国的孩子去过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进游乐场。”
“感觉怎么样?”
“讨厌,非常厌恶,从心底里憎恶。”方无应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那几个小时的,后来连李建国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适,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所以让我先回酒店。”
“为什么?”舒湘问,“迪士尼里头,是什么引起你的憎恶?”
“太好了。”
“太好了?”
“dreamland,梦乐园,它可以实现你任何梦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馐、梦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给你,不,提供给孩子,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这有哪里不对?”
“我以为你该知道为什么。”
“”
“忘记了么?一开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到这里,好像无意间碰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俩人都停了下来。
那样子,有点像多米诺骨牌将倒未倒的第一张。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顿时显得多余起来。
舒湘默默看着他。
“倾其所有,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那家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还想要些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贵的兵器,璀璨的珠宝,华美的衣物,各种珍馐整个宫殿铺满了堆给我一个人的东西。dreamland。”方无应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为此,我也付出了高额的‘门票’。”
静默的空气,只能听见抽湿机在嗡嗡运作。黑云再次上来,屋里光线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拧开一盏橘黄的灯。
方无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温热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对于迪士尼,你还有什么印象?”
他仰起脸又想了想:“危险。”
“危险?”
“不知为何,我总疑心每一个游乐设施背后,隐藏着莫名的危险——你也听说过吧?游客从过山车上摔下来。”
“paul,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个游乐场都会发生。”
“这不能说服我。”他摇摇头,“危机重重,每一个令你愉快的节目背后,也许藏有致命的危机。”
“就是说,取悦的背后必然藏有伤害?”
“也许。”
舒湘想了想:“对了,你刚才提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几个小时,经常听见广播寻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处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寻找你。粤语,英语,普通话,都有广播。”
“那又如何?”
“我那时候就想,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来么?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丢失?”
“那天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儿童节。”
“你觉得在儿童节的游乐场丢失孩子,是不对头的事情?”
方无应想了想:“我只是不认为那些孩子最后都能被找到。”
“为什么?”
“园内环境非常复杂,人很多,而且港台与内地的人都有,语言上也不通”
“你为孩子与父母的重逢,设置了重重困难。”
沉默。
“那或许是因为,我并未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甚至疑心他连广播找人都不屑干。”方无应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也许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实他们潜意识里就想丢弃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额头:“paul,你铺陈了很多东西,它们的联系非常隐晦而且复杂。”
“也许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最初:你提到过,自杀就如同,父母在游乐场遗弃自己的孩童,而游乐场又让你想起了父亲是如何对待你的。”舒湘说到这儿,想了想,“这是否代表,你放弃自己这件事,和你父亲放弃你”
“这是两码事!”方无应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舒湘默默看着他。
一时的激动,让方无应的喘息有点不平,他扭过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热水瓶前。
她将续了水的杯子放在方无应面前时,方无应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将本该他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你身上,要你担负起家国的危亡——那时你才十二岁,没有什么比将父母的责任转嫁给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对一个孩子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
方无应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他再睁开:“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亡过了,是么?”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
舒湘看着他,神情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你低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paul。人对求生这回事,执著惊人。”
方无应懒懒摊开手,将它们枕在脑后:“于是我就抑郁,就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又抑郁又变态的杀人狂魔——你不觉得我的解决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来:“人世间有几个完全常态的人?来,拉出来我瞧瞧。”
方无应哼了一声。
舒湘收起笑容,她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么,最近引起你抑郁的根源,有没有找到?”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低声道:“最近,常常梦见姐姐。”
舒湘盯着他:“是么。”
“中秋的时候,去给她上了坟。”
“知道她葬在哪里?”
“怎可能。”方无应摇摇头,“象征性的去了公共墓园。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上个月开始,局里在搞屏蔽修缮工作。”
“哦,是么。老的屏蔽是梁所长在的时候设下的,有好些年了。该修了。”
方无应点点头:“这次的维修项目是整体计划,而且采取的是即时勘察。”
舒湘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是么,就是说得过去了?”
“下个月,就轮到两晋南北朝了。”
房间里,再度陷入某种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么?paul?你在担心什么?”舒湘微微侧着头,看着方无应,“怕回去?怕再看见那一切?”
“不,并不是怕这个。”
“陛下所患究竟为何物?”
那个称呼一出来,舒湘就看见方无应双眼闪过一道恶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体,握住了那个茶杯!
“呃,轻拿轻放。”舒湘笑了一下,“我这儿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圣上恕罪,民女一时言语差错。”舒湘仍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