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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灵佑侍奉名僧支愍度多年,言谈不俗,说道:“谢氏别墅在上虞县境西南,与山阴县接壤处,东山中、剡溪畔,距此近两百里。”
陈操之点点头,心道:“两百里来回,五天时间虽然紧迫,但早起晚歇也能赶回来。”便安心赶路,听车轮辘辘,又想:“原来谢氏别墅是在上虞县境内,无怪乎祝英亭会应邀参加东山雅集,不知祝英台还会不会弁巾与会?祝氏兄弟——不对,是祝氏姊弟,祝氏姊弟才华出众,应不在谢氏子弟之下——”
赶车的来震这时说了一句:“小郎君应该还能赶上东山谢氏别墅的雅集吧。”
行者灵佑道:“吾师正是去参加东山雅集的,前后三日,要到十九日方散。”
来震道:“今日是十六,还来得及。”
陈操之道:“我是请支愍度大师为我母亲治病的,无暇参加丝竹雅集。”话虽如此说,心里还是觉得很遗憾,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疑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想明白,但究竟是件什么事,却又想不清楚,有时好象想到点苗头了,再深想时,却又茫无头绪,好比雾里寻芳探幽,一阵风来,雾气变幻,眼前景致就变了,陈操之一向思路清晰、长于思辩,这样混沌难明的感觉还真是少有——
夏至已过,昼长夜短,正好赶路,天完全黑下来时,陈操之四人赶到了余暨县,歇息一夜,次日一早重新上路,过山阴县,古鉴湖水泊处处,与吴郡同为江南水乡,峰峦之秀更胜吴郡——
王羲之游会稽,留诗云:“山**上行,如在镜中游。”;王献之游会稽,说道:“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顾恺之从山阴还吴郡,人问山川之美,答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蒸霞蔚。”
陈操之虽然挂念着母亲的身体,心情抑郁,但从山**上过,见山川如画,也不觉心怀一畅。
行者灵佑遥指兰渚山,说道:“陈檀越,那便是六年前兰亭雅集之处。”
陈操之远望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追想永和九年的那次兰亭盛会,当时谢安、孙绰等名流都曾与会,行修禊之礼、饮酒赋诗,后来王羲之汇集各人的诗文编成集子,并写了一篇序,这就是著名的兰亭集序,王羲之乘着酒兴方酣之际,用蚕茧纸、鼠须笔疾书此序,通篇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复重者,皆变化不一,精美绝伦。
陈操之默诵兰亭集序,心想:“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王羲之虽然旷达,对待死生与寿夭也是无法释怀的。”
这日赶路直至夜里戌时,到达上虞县城东郊小镇东关,行者灵佑言道:“东关距东山谢氏别墅只有二十里,明日上午可到。”
五月十八一早,陈操之沐浴更衣,头戴黑漆轻纱小冠,冠带轻勒颌下,身穿细葛单襦,宽袍大袖,丰神俊朗,走过东关小镇的街巷,引人注目。
辰时三刻,陈操之一行来到剡溪左岸,前面便是林木葱笼的东山,山峦起伏,方圆数十里,连带绕山而过的剡溪,这一带都是谢氏别墅的领地。
山脚下有别墅大门,好似寺院的山门,两边有几排木屋,有庄客看护,行者灵佑道明来意,便有一名庄客带路,领着行者灵佑和陈操之进入别墅。
走过百余级宽大的石阶,数株高大的龙爪松夭矫迎客,这里地势又相对平坦,前行数十丈,便有一溜红泥短墙,围着一个小庄园,庄客进去不一会,就出来一个谢氏庄园的典计,朝陈操之一望,便满脸堆笑道:“这位便是钱唐陈郎君,度公昨日启程去了钱唐,陈郎君路上没遇到吗?”
陈操之一愣,度公便是支愍度,只是如何去了钱唐?
行者灵佑忙问究竟,典计道:“度公得知陈郎君的令堂有疾,昨日便由我家遏郎君相陪,前往钱唐为陈郎君令堂诊治去了。”
陈操之大喜,就想立即赶回去,好半路赶上支愍度大师,一道回陈家坞,却又想,既然到了谢氏别墅却不去拜见谢安,那实在太失礼,便道:“敢烦通报安石公,钱唐陈操之候见。”
典计便领着陈操之从小庄园左侧的山道上去,走过一段平缓的斜坡,便听得丝竹管弦声穿林越树传到耳边,格外的缥缈动听。
临崖山坡上,一座宽大的八面轩窗的木楼,木楼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木楼左侧有一大丛蔷薇,蔷薇是春夏之交时开花的,但东山谢氏庄园里的蔷薇却向来开放得晚,现在已过了夏至,六月将近,这些黄色的、红色的蔷薇犹自竞相开放。
典计进去通报,陈操之立在阶下,嗅着蔷薇的芬芳,听着楼内的乐曲,心里说了一句:“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史载谢安曾问诸子侄,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答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谢道蕴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认为侄女谢道蕴有雅人深致,谢安自己选的是“訏谟定命,远犹辰告”,从这一句可见谢安的政治抱负,决不是甘心终老山林的,但上月郗超来请谢安出山,谢安到现在还是丝竹宴游,看来一时还没有出山从政的念头啊。
陈操之忽然记起,当时与祝英台谈论毛诗时,祝英台也极赞“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这两句——
未容陈操之多想,楼中音乐突然静悄悄无声,随即便有两个美少年迎了出来,左首那个面色微显苍白、容貌秀美的少年郎立在廊庑上,先朝陈操之上下一打量,才拱手道:“子重兄,家父有请。”
陈操之还礼,步履从容,上了七级台阶,脱履进入木楼,只见锦幄虚张、几案罗列,座上十几位年轻子弟一齐朝陈操之望来。
陈操之目不斜视,只看着北面而坐的那个身材秀挺的男子,这男子四十来岁,面如冠玉,三绺长髯,眼睛细长,眉梢上挑,开眼一视,目光莹澈,手执一把蒲葵扇,这男子两侧各坐数名女妓,衣香鬓影,花枝招展,一齐注目陈操之。
陈操之朝那男子一揖到地,声音清朗道:“钱唐陈操之,拜见安石公。”
这男子便是号称江左第一名士的谢安,这时徐徐起身,身高约有七尺四寸,比陈操之还高了半个头,高而不壮,秀挺不凡,目视陈操之,笑道:“自上月郗嘉宾说起钱唐陈操之,这一个多月来,时时听到陈操之之名,今日得见,喜何如之——请坐。”
陈操之也不就座,说道:“望安石公恕操之失礼,操之要立刻赶回钱唐,家慈身体欠安,我此来是为请度公为家慈诊治,方才得知度公昨日已然去了钱唐,便想即刻赶回去,特来禀知安石公,这便告辞。”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再团团向座中人施礼,便即退出,大步而去。
谢安走到长窗前,望着陈操之的背影,说到:“此子心念母病、目蕴忧色,然言谈举止依然一派从容,风仪之佳,难得一见。”转头向座中人道:“凝之、徽之,你二人说陈操之吹奏竖笛有桓野王风味,可惜今日不得一闻。”
王徽之笑道:“陈操之翩若惊鸿、来去匆匆,安石叔父有憾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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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卷二 深情 十五、黄绢幼妇()
出东山别墅大门时,陈操之问那殷勤相送的谢氏典计:“此次参加安石公丝竹、书法雅集的,可有上虞祝氏子弟?”
典计摇头道:“并无姓祝的。”
陈操之点点头,心里朗朗如镜,往事种种分明,混沌模糊的感觉瞬间清晰,就好比那日在九曜山顶,看着一只无形巨手将西湖上的雾纱揭去,绝美西子显露处女的娇躯——
陈操之未再多问,与栖光寺的行者灵佑步行离开谢氏别墅,沿剡溪西行,来震驾牛车跟在后面,独臂荆奴坐在车辕上。
剡溪古称舜江,后因孝女曹娥救父遂改名曹娥江,曹娥江流经剡县、上虞的这一段就叫剡溪,剡溪以风景秀丽著称,两岸千涧争流、万壑竞秀、众流并注、山峦汇聚,树木以竹、松、杉为多,连绵青翠,常年不凋。
行者灵佑一路行来一路慨叹:“吾师真神僧也,竟预知陈檀越要来求医,昨日便先赴钱唐了,佛法神通,吾师常有示现。”
陈操之微笑不语,虽知这并非支愍度大师能未卜先知,但心里也非常感激支愍度大师,年近七十高龄不惮辛劳前往钱唐,可知佛法不在于神通,而在于慈悲。
东山口,剡溪在此折而向北,陈操之四人则继续向西,忽听身后有人大叫:“陈郎君留步——陈郎君留步——”
陈操之止步回头,就见一青衫芒鞋的汉子疾奔而至,却是四日前送信到陈家坞的那位祝氏健仆,因赶得急,气喘吁吁道:“陈郎君,请稍等一会。”也不说为什么,只是频频回头张望。
东山口有一亭,名曹婢亭,亭如孤鹰展翅,下临剡溪,可供歇息览胜,陈操之便走上曹婢亭,看亭下奔流的剡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细波跃金,风从对岸吹过来,清爽如茶。
陈操之伫立亭上,他知道自己在等谁?
大约过了一刻时,一辆油壁轻车从谢氏别墅方向驶来,到了路口曹娥亭下,先下来一个小婢,但过了好一会,也没见另外有人下车。
陈操之走下亭去,那小婢冲陈操之施了一礼,轻笑着招呼了一声:“陈郎君——”这小婢陈操之认得,随祝英台到过吴郡,也去过陈家坞,名叫柳絮,想必是得名于“未若柳絮因风舞”之句。
柳絮说道:“陈郎君,请再稍等一下。”
就听油壁车里有人说道:“好了。”帘幕一掀,下来一人,青丝履、白绢单襦、束发缣巾,脸形稍微有些长,广额光洁,嘴唇轮廓鲜明,柳叶双眉精致,细长上挑的眼眸秀媚,凝视陈操之,说道:“还是习惯弁巾男装与你相见。”眸光一转,又道:“子重,谢安石乃我祝氏远亲,是以我与英亭都来参加此次雅集。”
眼前的祝英台未施脂粉、容颜恬静,就如小镇广埭那夜,虽然是男子装扮,但却是未加掩饰的女子的面容,这弁巾单襦还是方才在油壁车里换上的吧,只是为了匆匆赶来见他一面——
陈操之现在已经知道祝英台是谁了,会稽东山谢道蕴、上虞祝氏祝英台,这都是不世出的才女,怎么小小上虞县在同一时期就出现了两位?祝英台、谢道韫,只能是同一个人。
陈操之以前一直被梁祝传说所蒙蔽,对陈操之而言,祝英台的名气比谢道韫还大,在吴郡求学时,陈操之虽然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祝英台有些疑惑,他从未把祝英台和谢道韫联系起来想,很难把这个身材高挑、性情高傲、辩难起来咄咄逼人、为听一曲不惜数百里奔波的祝英台与谢道韫联系起来,咏絮谢道韫只是故纸堆里单薄的形象,何如祝英台鲜明?
那时陈操之还一直等着看梁山伯会不会出现,但梁山伯没有出现,那华亭道上,他倒象是梁山伯!
若非被祝英台的盛名迷惑了陈操之的分析判断力,陈操之应该早就对祝英台的真实身份有疑心的,上次在桃林小筑,祝英亭与丁春秋争执谢道韫与陆葳蕤这江东两大门阀娇女谁的才貌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