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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克尼和马歇尔,基本上是被法国赶回来的,这才引起美国人的“仇法”情绪。但是,第三位代表杰瑞,却被“督政府”强行留在巴黎。不明就里的美国人觉得平克尼和马歇尔是英雄,杰瑞是狗熊,居然还着腆着脸跟侮辱我们的法国人继续谈判,不是卖国贼是什么?从个人角度,马歇尔恨死了法国人,他跟杰瑞也有争执,但他不想让“私愤”影响总统的判断力。他悄悄地对亚当斯说:杰瑞留在法国是因为“督政府”放出话来,如果他敢走,“督政府”就对美宣战。杰瑞冒着被国人喷死的风险滞留巴黎是为美国好。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都表明,法国不想真打,和平是有希望的。马歇尔真是说到总统心里去了,印证了亚当斯对形势的直觉,也印证了他对杰瑞的信任。马歇尔的话是亚当斯在当时群情激愤的情况下没有请求国会对法宣战的直接原因。
为了避开费城的热浪,亚当斯在国会休会后回到了马萨诸塞的家。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家办公。事实上,在4年的总统任期中,他在家待了385天,华盛顿干了8年才回家181天。也不能下结论说亚当斯“惰政”,因为他在家也是一直处理公务的。但费城经常处于“总统出缺”的状态,什么东西都要远距离投送,那时候又没有电报、电话、互联网,自然会影响决策的效率,搞得大家比较抓狂。亚当斯不在乎这些,他正静静地等着欧洲的消息呢。
10月1日,杰瑞终于回到波士顿。他的待遇比前两位差多了,大伙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美国的事。三天后,杰瑞来到亚当斯家,他们促膝长谈了好几天。亚当斯非常感谢杰瑞为美国做的牺牲,而杰瑞带来的第一手信息正是亚当斯此刻最需要的。杰瑞告诉总统,法国人想要和平。他说,法国外交部长塔列朗现在确实想跟美国谈判了。与欧洲各国常年的战争让法国虚弱不堪,虽然拿破仑的军队开始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但北美对法国来说实在是鞭长莫及,况且新大陆又不是法国的核心利益所在,法美交恶有什么好处呢?只要美国再次表现出谈判的诚意,法国绝不会像上次那样任性了。
与杰瑞的交谈让亚当斯心里更有底了,他觉得潮流终于开始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逆转。你也许会问:他凭什么相信杰瑞说的是实情?杰瑞可是大半个共和党人,共和党一向都是亲法的,他难道不会忽悠总统?亚当斯凭的是他对杰瑞本人的信任,是他超越党派偏见的信念,是他从独立的渠道得来的信息。马歇尔已经给杰瑞做过铺垫了,亚当斯还有一个比马歇尔更可靠的情报来源,就是自己的儿子,驻普鲁士公使——约翰昆西亚当斯。他在此前给父亲的信中一再强调中立原则,提醒父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美国卷入战争。当时,柏林是欧洲的情报中心,各种消息在这里汇集。他在柏林了解的情况显示了法国的和谈倾向。亚当斯让儿子通过更可靠的渠道再落实一下法国的态度,他现在就等那最后的确认了。与此同时,他在1798年12月的国情咨文中,表达了加强国防的决心与期待和平的愿望。他说,通往和平的大门仍然敞开着,但法国必须首先表现出诚意。
1799年1月,亚当斯终于等到了那一天。他的小儿子托马斯亚当斯从欧洲回来了,带来了约翰昆西亚当斯的亲笔信。亚当斯有三个儿子,除了这两个外,还有一个次子查尔斯亚当斯。五年前,26岁的老大被华盛顿总统任命为驻荷兰公使,他带上21岁的老三去欧洲给自己当秘书。后来,兄弟俩又去了柏林。托马斯亚当斯在海外多年,很想家。这一次,大哥让他带着给总统的密信回来,也算遂了他回家的心愿。亚当斯见到已经完全“长大”的小儿子别提多激动了,当然,更让他激动的是大儿子的信。这一天,亚当斯是全世界最骄傲的父亲:他的一个儿子让另一个儿子为他带来了他最想听到的消息。儿子告诉老爸:法国已做好了谈判的准备。
1799年2月18日,亚当斯做出了他总统任期中最重要的决定。在没跟内阁成员商量、没咨询国会意见的情况下,他宣布派驻荷兰公使威廉默里去巴黎,重启与法国的和谈。在当时那个信息闭塞的条件下,这个决定的风险不是我们今天能想象的。万一法国再玩一次“xyz事件”,美国在国际社会面前可就真的颜面扫地,总统直接辞职算了。当然,亚当斯已掌握了足够的情报,他心里有数。问题是,他的内阁和国会都被蒙在鼓里,鬼知道他父子背后搞了什么把戏。亚当斯此言一出,联邦党人气疯了,共和党人全蒙了,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最反常的是,亚当斯这一次甚至没问他最信任的政治伙伴、总统夫人阿比盖尔的意见,因为阿比盖尔正卧病在床。大伙抱怨说,你看,老婆不在身边,他就捅娄子。要是阿比盖尔在,哪能容他这么鲁莽?但阿比盖尔在得知消息后完全支持丈夫的决定,她相信他的智慧。这是亚当斯最英明的决策,他几乎凭一己之力把美国从战争边缘拉了回来,为新国家的发展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难怪历史学家们说,亚当斯此举就像他当年在法庭上为英军士兵辩护那样勇敢,就像他当年在大陆会议上号召独立那样义无反顾。他不在乎民意,只在乎正义,只在乎高于一切的美国利益。
通往和平的路还很长,亚当斯接下来要做的是扫清障碍。好像上帝要为他助威似的,1799年3月,美国海军“星座号”在战斗中俘虏了一艘法国军舰,这是“准战争”开始以来双方第一次规模较大的冲突。美军出人意料的胜利无疑为即将到来的谈判增加了筹码。8月5日,法国的正式文书来了,承诺以合适的外交礼节接待美国代表。亚当斯离胜利又进了一步。他又派两位代表去法国,与默里一起准备谈判。
“星座号”的胜利让亚当斯更加坚信,美国的安全取决于海军。他用各种方式放出风去,说维持常备陆军花费太大,也没必要,暗示将在适当的时候解散陆军。此时,新陆军初具规模。汉密尔顿治军有方,效率又极高。可是,他那儿越兵强马壮,亚当斯越寝食难安。这哪是要跟法国人打,明明冲我来的嘛。10月15日,亚当斯与汉密尔顿在新泽西的特伦顿见面。汉密尔顿的计划是趁着法国无暇西顾、西班牙又日渐衰落的机会,一举把佛罗里达拿下来,再谋取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新奥尔良。这两处太重要了,本来就是美国在新大陆扩张的必取之地。但亚当斯根本没这个心思,他从汉密尔顿身上看不到共和国的未来,他看到的是一个“帝国梦”,他看到了恺撒,看到了新大陆的拿破仑。他否决了汉密尔顿的计划,因为他不想给任何人建立军事强权的机会。10月16日,亚当斯告诉内阁,他将正式开始与法国的谈判。国务卿皮克林、战争部长麦克亨利、财政部长沃尔科特都反对,海军部长斯达特站在总统一边。此时的亚当斯已经铁了心了,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支持也好,反对也好,他的意志不会改变。
1799年11月9日(共和历雾月十八日),33岁的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一执政”。轰轰烈烈的法国革命结束了,但法国的麻烦没有结束。接下来,拿破仑将横扫欧洲,威震地中海,并于四年后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毫无疑问,拿破仑是欧洲各国的噩梦,但他却是美国的福音。一是因为他的心思都在欧洲,根本不在乎北美,更不要说跟美国打仗了;二是因为他建立的强大的中央政府使美国再也不用跟软弱无力、朝令夕改的“督政府”周旋,谈判立刻变得高效起来。拿破仑不仅成全了亚当斯,他还将成全杰斐逊,美国碰上他算是交了好运。
随着谈判的顺利进行,1800年6月,在亚当斯总统的推动下,国会通过决议,解散了陆军。亚当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说:如果我现在不解散这支军队,我恐怕要筹建一支新的军队来解散它了。由于内阁强烈反对,亚当斯一怒之下强迫战争部长麦克亨利辞职,还把国务卿皮克林炒了鱿鱼。接着,他任命马歇尔为国务卿。他要是早点这么干就好了,不仅因为马歇尔的能力远在皮克林之上,更要紧的是,马歇尔的忠诚使亚当斯第一次有效地控制了他的政府。马歇尔上任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指导与法国的谈判,确保美国不吃亏。亚当斯给出的谈判底线是:照着杰伊条约的样子来,尽量避免不平等条款。
1800年9月30日,美法正式签署莫特方丹条约,结束了“准战争”。法国免除了美国对法国的一切同盟义务,美法联盟正式结束。双方立刻停止在海上的敌对行为,归还在战争中俘获的对方船只,互相授予对方“最惠国待遇”,保证两国之间的自由贸易和人员的自由往来,美国授予法国在纽芬兰的捕鱼权。这个条约显然比杰伊条约更公平、更平等,符合双方的利益。亚当斯的理智、耐心和勇气是谈判成功的最根本的原因,他为美国避免了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年轻的国家在混乱、动荡的世界中又躲过一劫。但是,对亚当斯来说,这个胜利来得太晚了。美法签约的消息直到11月初才传到费城。此时,1800年的大选已接近尾声。不管这个外交成就多么辉煌,它已无力回天。
亚当斯解散陆军的决定让他与汉密尔顿彻底决裂。实际上,亚当斯对汉密尔顿的评价并不公平。汉密尔顿有野心不假,但他不想搞什么独裁,他对美国与对共和的忠诚毋庸置疑。如果独立战争结束时大陆军总司令是汉密尔顿,他倒是真有军事独裁的倾向。但是,在美国宪法通过之后,在共和国的实践走上正轨之后,特别是,在华盛顿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之后,还说他想搞独裁就不客观了。如果汉密尔顿真的像亚当斯怀疑的那样要“造反”,他的军队岂是总统和国会一句话就解散得了的。很可惜,汉密尔顿和亚当斯,这两位观点极为相似的政治家,这两位对美国极为重要的“国父”,都无法包容对方。他们都放大了对方的缺点,忽视了对方的优点。他们辉煌的人生本来都应该再上一个台阶,但他们不明白,携手同行是他们制胜的唯一途径。他们选择了与彼此为敌。他们的争执不是主义之争,而是性格之争。一个太强势,一个太偏执。汉密尔顿不尊重亚当斯的权威,亚当斯不欣赏汉密尔顿的才华。他们都在为美国的利益抗争,也都在抗争中摧毁了对方。这是他们个人的不幸,是联邦党的不幸,但也许不是美国人民的不幸。连续执政12年的联邦党已经越来越多地露出“精英”阶层的傲慢与专横,一个完全由“精英”控制的共和国是不会长久的。尽管共和党领袖不乏虚伪和狡诈,但他们确实让普通民众开始尝试参与国家的政治生活,他们也在教育和引导人民探索民主的道路。如果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那么,培养一个真正理解现代政治文明的公民需要多长时间?也许,是该改变的时候了。
亚当斯得罪了汉密尔顿就是得罪了联邦党,得罪了联邦党,他这个总统还当得成吗?处于“自我毁灭”状态中的联邦党将为共和党带来什么样的契机?请看下一个故事:一八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