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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敬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似乎根本没察觉还有一个人不见了;即使察觉了,他也绝不会问的。
孟七七合拢双手扣在自己鼻端,长长得吸气又吐气,像是喘不过气来,如是再三,她感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去搜。”
搜哪里?怎么搜?
她没有说,然而张新敬却心领神会。
“遵命,公主殿下。属下会安排玉如军到断崖下查找……不过,”张新敬攒着眉头,斟酌着字句,“殿下明鉴,这静湖崖高逾万丈,其中怪石林立,底部水流湍急。若有人从上面不慎跌落,绝无生还之理……”
孟七七静静听着,这不正是当初她选定此处的原因么。
“……便是打捞尸首,定然不会在原地,多半要查探到金水河入海口,那可就、可就当真是大海捞针了。”张新敬自认是小人,总归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孟七七说道:“好。”
好什么?什么好?
张新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孟七七看向天边的月牙,反复张口,终于道:“你起草诏书,南宫玉韬今晚突发恶疾……”她停下来,抿紧双唇,下颚收紧,那是一个极度悲伤的表情;她试图放松,却无法继续说完下面的话,只好跳过道:“明早传阅各部。还有,起草一份让孟如琦继位的文书——不管你编什么样的故事,只要让他的‘复活’能让人相信就好,为了躲避静王与胡太妃的迫害也好,命中有劫要诈死避祸也罢,总之,你去写。”
张新敬一一应着。
孟七七上了轿子,启程回宫之前,她透过正缓缓合上的车帘再度望向天边的月亮。
月牙儿那么远,那么淡。
侍卫长等在公主府外,一见到孟七七的车驾便上前,汇报道:“回禀公主殿下,京都九门没有发现任何上官将军的行迹。半个时辰前,入京官道上驻扎的军队也传来消息,都没有见到上官将军经过。”
孟七七坐在车中,身子随着车轮的滚动微微晃动着,她面无表情得听着,没有发出任何指示。
直到碌碌的行车声远去,侍卫长才有些茫然得起身,望向走在最后的张新敬,“这,还请张大人明示……”
张新敬叹了口气道:“你且下去吧。有指示我会传达给你的。”他最开始跟随在安阳公主殿下身边时,以为她是个一派天真的皇族贵女;这么多年下来,才算摸到她真实性情里的一点皮毛。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又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旧事重重,偏偏引而不发,不知接下来几日,南朝会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
王丞相与姜太傅半夜闻诏,急忙赶来公主府,正遇上返回的孟七七。现下孟狄获与两个儿子诈死,静王与胡太妃等人伏诛,手握兵权的上官千杀失踪,连隐居幕后的南宫玉韬也下落不明了——整个南朝,仅剩的当家人竟只有一个孟七七数得上。
“今晚发生了些意外,明早你们就知道了。我已经让张新敬去起草了让孟如琦继位的文书,还要请王大人和外公参详。”孟七七端坐着,手中捧着一盏滚烫的茶水,浑不觉烫。她看上去很是镇定。
“这……原本定的新帝不是南宫玉韬吗?乍然更改,他岂会甘愿?”姜太傅是孟七七的外公,这话问得也在情理之中。
孟七七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表情不变,只是声音很紧,“他再也不会不甘愿了。”她不着痕迹得吸了口气,逼退鼻端的酸楚,抿紧嘴唇,淡淡道:“他不是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公主殿下,如今形势一动不如一静,继位之事……”王丞相与姜太傅互相一望,“老臣原本也属意两位皇子,归根结底是皇姓;只是南宫玉韬手握兵权,智谋过人,又有公主殿下鼎力支持,这才……如今反复,只怕不利于朝堂稳定。再者,就算是更换人选,放着殿下的大哥不用——这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只怕引起物议……”
这的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孟七七却是道:“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她的声音并不高,语气却很重,“我要你们拥护孟如琦,你们就拥护孟如琦。等柴浪国刺客之事解决,我就会公告天下。到时候,朝臣有不稳定、有物议;你们就要让那些造成不稳定与物议的人闭嘴。你们不让他们闭嘴,”她微微扬起了下巴,透出浓重的威胁来,“我就会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张嘴说话。”
王丞相与姜太傅朝堂上打磨了几十年的人,眼睛一转就知道这话的分量。没有实力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是可笑的恐吓与自大。然而这样的话从一个手握十万围困京都重兵,且掌控玉如军的人口中说出来,那就是一份切切实实的威胁。
两位老臣面色沉重得答应着。姜太傅离开之前,因为亲缘的关系,看着孟七七还是叮嘱了一句,“这些日子殿下也受累了。大公主每常惦记着你——殿下若得闲,不妨跟大公主聚聚。”
孟七七起身送人,闻言嘴角拉起个生硬的笑,“外公说得是。我也许久不曾见着大姐了。”
等到她独自折返回到房中,才察觉手中还捧着那盏茶水。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变温了。她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一摊开才看到上面一片红色的烫痕,指尖一动便将茶盏推落在地。
一声脆响,褐色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水,跌落,没有出现的那人。
孟七七猛地抓住自己脖子——不,她并不是要掐死自己。与之相反的,她拼命上下摩挲着自己脖颈,希望如此能让自己感到一丝抚慰,从这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从溅满茶水的案几旁,匆匆走到榻边,坐下,又站起,快步走到窗边又转回榻边;于坐立不安中感到一种让灵魂都颤栗的恐惧与悲伤。
她低头大口的喘气,希望能大哭一场,或者大吼一声,将这充斥胸臆的雾气排出体外。然而除了大口的喘气,她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原来痛苦到了极致,连表达痛苦的能力都会失去。到了这样的地步,死反倒成了更容易的事情。
她在这种痛苦中生不如死,直到黑甜乡将她解救。也许那并不是睡眠,而是那种痛苦超过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身体不堪重负不得不让她失去意识。
于梦境中,孟七七感到自己浮沉在温暖的液体上,好似回到母体中的婴孩,感到安全而幸福。她像新生儿那样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有人站在她卧房窗外,正逆光望着她。
那人有着她最眷恋的桃花眼与浅浅的酒窝。
迎上她的视线,他浓密的睫毛微动,露出那令她朝思暮想的笑容来。初阳下,他的根根睫毛都似闪着金光,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那么生动可爱。
“你醒了。”那是她最爱的低沉声线,说着宛如晨间情话的低语。
这一定是梦。
孟七七猛地起身,扑到战神大人怀中,终于恸哭出声。
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
第129章()
这不是梦。
战神大人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孟七七身上,带着与初阳一样的暖意。
在怀中的七七还在呆怔之时,上官千杀收紧双臂,勾下头将下巴埋进她肩窝,柔声笑道:“是我不好,来得太迟。”
“可是,你……”孟七七眼中还含着泪,手却已经无意识得上下摸索着他的身体,好像要确定他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你想见我,是不是?”上官千杀轻轻笑着,握住了她发颤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他皱了一下眉头,侧头望住她,“你在怕什么?”
孟七七难以置信,焚情之毒,已经过了九日之期,战神大人却还好端端的;昨夜侍卫长明明汇报京都九门未曾发现战神大人的踪迹,不过一夜过后,战神大人就完好得站在她面前。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变态表哥所说的毒发最长不过九日出了岔子?不,他向来稳妥,又思虑周密——想到南宫玉韬,孟七七心中一滞,眼中含着的泪终于直直跌落下去。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她伏在上官千杀怀中,低声又问,却更像是在恨自己。
上官千杀却轻轻呻·吟了一声,按住额角,白了面色。
孟七七忙退开一步,“哪里痛?”不过九日不见,却像是隔了一生那么长。战神大人脸色看上去很憔悴,人也变得很瘦,瘦得让她心肝脾肺肾都绞作了一团。她向着窗外尖声传唤,“召太医!去请南宫……”她猛地截断下意识溜出口中的话,不小心咬到舌尖,一阵钻心的痛。
“谁要请我?”一个绝不可能再出现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孟七七几乎是一动一顿得扭过头去,正看见南宫玉韬缓缓迈入室内。
灿然的阳光落在他银色的锦衣上,晃出了她眼中的泪光。
“咦,今日看到我怎得如此激动?”南宫玉韬轻轻笑着,瞥了一眼面色苍白扶着榻边坐下来的上官千杀,似乎有些讶异,却还是笑道:“原来这法子真的有用。蠢萌小表妹,你倒也聪明了一回儿。”他口中说着,已经走到榻边伸手搭上了上官千杀的手腕。
上官千杀合上双眼,因为疲倦而说不出话来。
“唔,真是奇怪。”南宫玉韬先是皱眉,继而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我只当你昨晚没有现身,定然已不在人世。谁知道这世上还有这巧的事情——师兄,你在哪里找到的毒灵花?”
孟七七却死死盯着南宫玉韬,看着他在日光下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身后的影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你没有死?”她哑声问道。
上官千杀已经因为脱力晕厥在榻上。
南宫玉韬迅速点了他身上几处重要穴道,闻言笑道:“这不是活生生的吗?”他拍拍上官千杀肩头,“别担心,他只是晕过去了。”他以为孟七七在问上官千杀。
孟七七忍住牙齿的颤抖,“我没有问他。我是在问你。”
“问我?”南宫玉韬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孟七七。
孟七七亦望着南宫玉韬。他脚上蹬着黑面白底的靴子,身上穿着一袭银色的锦衣,乌黑的发以青色的缎带束起,如一道天光般倾泻下来——这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他的双眸隐在俊朗的眉毛之下,藏住闪烁难言的秘密,像墨蓝色夜空里的两粒星子。
南宫玉韬偏过头去,从容打开随身带来的铜匣子,取出银针,快而准得扎在上官千杀头部几处穴道。他能感到孟七七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缠绕在自己身上。
“这种时候,”南宫玉韬慢慢将最后一枚银针捻入上官千杀头骨之中,他悠悠道:“你不是更应该关心昏迷中的这个人吗?”
孟七七道:“你说了要我别担心。”话虽如此,她从极度的惊骇与惊喜中回过神来,还是快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上官千杀的情况,“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师兄命不该绝。他不知怎么误食了毒灵花。”
“毒灵花?”
“一种蓝色绝美的花,已不现于人世多年。寻常人若是误食了毒灵花,当即便会七窍流血而死。但是这毒灵花与焚情之毒的引子仙芝草却是相伴而生的,一物克一物。师兄也算误打误撞……”
“仙芝草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