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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儿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等他站稳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当然也不会说话。
“娘的,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吗?”那人面子受损,一气之下一拳就重重的打在安儿脸上,使得他嘴角破损,鲜血溢出。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其他犯人,见有热闹可寻,一个个都围了过来。
“新来的啊,看来还不懂这儿的规矩,让哥哥来教教你哈。”又有人借机挑衅道。
他们教规矩的方式就是一通毒打。这里的人常年劳苦,欺辱新人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几个流氓将安儿铲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狠狠的踩在安儿瘦小的肩背上。一脚接着一脚,踢得乐此不疲。他们仿佛把脚下的人当成了一袋麻袋,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肆虐的发泄着。
安儿自哥哥死后已是心如死灰,对于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打,只是平静的承受着,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他平静的有些可怕,似乎挨打的不是他,而他的灵魂已脱离红尘,在方寸之外冷眼旁观。
而群殴还在继续……
此时周围已聚集了三三两两旁观的人,那些人既没加入其中,也没拉架,只是冷漠的看着。这种毒打对这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想要多管闲事。
一位长相儒雅的年长老者如同往常一样,干了一天的活,只想早点歇息。路过此地时也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却正巧和安儿对视,看见安儿墨黑色的眼睛中没有不甘、没有怨愤、没有哀求,目光淡然的与他相对,最后穿过他的脸凝聚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仅一眼,他就被少年眼神击中并吸引,让他决定救这个孩子了。
“住手!”年长者发声制止,“打什么打,他还小。被流放至此的,都不容易。”
那几人还要再打,结果听见有人阻拦,回头看清来者后,不情不愿的收手了,临走前还指着安儿威胁道:“小子,别惹事。这次要不是看在秦叔的面子上,定揍得你屁滚尿流。”
叫秦叔的人扶起安儿坐到一旁,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边闲聊着,“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烧杀抢掠的事应该干不出来吧。而近日来只有你一人来这儿,应该不是被株连的。难不成你是被冤枉的?”
安儿这次终于有了点动静,他眼珠转了一下,微微摇头。
“不是被冤枉,也不是被株连。我倒好奇你小小年纪能犯什么被流放的重罪?”
“……”安儿长发污秽,仰脸看天,仍是缄默无话。
“罢了。”秦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心中都有苦衷。想必你定是经历了极其伤痛之事。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
安儿闻言似有所感,眼中清光闪动。他频频眨眼,竭尽所能止住即将涌出的泪珠。那些他所经历的事何止是伤痛,简直是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流放的日子里,他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无论梦中还是现实,他的脑海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放着那一天——得知哥哥身亡时的那一天。
※※※※※
那是永康二十年夏,半年前的某日。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战况惨烈。昨夜李洪义临危受命,带八百轻骑深入敌后,进行突袭。但已过去一天一夜,李洪义部却毫无消息。安王在大营中坐立不安。安儿也同样心中忐忑,甚至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焦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直到安王派人带安儿入帅帐谈话。安儿知道,揭晓谜底的时刻到了。他收拾心绪,整衣敛容,步入帐中。
帅帐中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安王一人。只见他负手而立,对着挂着的巨大地图,沉默不语。
安儿心中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他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对其一言一行非常熟悉。如今日见王爷这般肃然而立,定是前方出了什么事。
安儿疑惑的开口,“王爷?”
安王听见,猛地回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安儿良久。继而快步走到安儿身边,伸手揽住安儿单薄的肩头,一语不发将他拥入怀抱。
安儿心惊,问:“我哥他?”
安王哽咽的说:“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安儿听后怔怔看着安王,似没听清楚般,一言不发。安王又重复了一遍,安儿才真正理解这话的含义。
出奇地,安儿并没有觉得悲伤,但是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随时会喷涌出来,这种情绪超越了所有的感觉,它的名字叫做“绝望”。
他怕这种情绪随时会爆发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知道了。”说罢匆忙推开安王,神情慌乱的转身夺门而去。
安王担忧的看着他,看着他步履维艰的一步步走出帅帐。
※※※※※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终于迎来了永康二十一年。
安儿来这里时间不短了,渐渐适应这里繁重的劳役、湿冷的瘴气、欺凌弱小的狱友、虐待犯人的狱卒。
还记得刚来时,这里的一切对于安儿都是闻所未闻的。如果问地狱在何处,那么就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自由,没有希望,没有生机,没有尊严。只有无休止的责打,无休止的劳作,无休止的各种各样的折磨。
例如,这里的吃饭模式。第一天见识到这种吃饭方式时的情形真是让他永生难忘,空地上满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整齐的跪着。在监工们的凶恶眼神震慑下,像狗一样狼吞虎咽的刨食。
安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结果被身后的监工狠狠踹了一脚,按押着跪在地上。安儿想要挣扎,头顶便传来监工厌恶的声音,“你们这些罪人,只配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吃饭。”然后他用脚将饭盆踢到安儿面前,“快吃吧。”
这等屈辱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那种嗟来之食他怎会去吃?于是他梗着脖子直挺挺的跪着,不愿低头。
“啪”的一声,一记鞭子飞来,打在安儿的背上。
“啊!”安儿毫无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子打蒙了。他一下子重重扑倒在地,只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疼,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可监工才不会心慈手软呢,继而重重连抽三鞭,还边打边骂道:“给我跪好,下贱的东西,喊什么喊,这就受不住了?”
安儿愤恨的咬紧嘴唇,双手撑地缓缓直起上身。监工奸笑着撸起袖子,扬鞭继续抽。这十几鞭监工用了十足的力,打得安儿背上衣服破损,血迹斑斑。可安儿这回真的再没喊叫一声,他跪得摇摇欲坠,但再也没扑倒。
等监工终于打累了,安儿早已痛的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额头滴入土中。再加上昨晚被犯人们群殴,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感觉全身上下都疼。
“反抗?让你反抗。不想吃饭是吧,那就不要吃了。”监工抬脚踢翻安儿的饭碗,趾高气昂的走了。
的确,在这里反抗是没有任何作用,惟一的后果是被毒打一顿,晕倒在工地上。
秦叔进屋时,安儿已经醒来了。他一动不动的爬在床上,侧着头睁大眼睛望着墙壁,那墙壁似乎被烟熏过,显出灰黄色的破旧模样。
“小子,醒了?”秦叔喊道,“醒了就吃饭吧。”
而安儿依旧是不言不动,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睁大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清醒着。
秦叔叹气道:“来这要学会了屈服与隐忍,你这么犟,怎么能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安儿虚弱的说。他已报死志,拒绝低头。
秦叔忽然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安儿呆了呆,“……罪人。”
“错!”秦叔道,“是失败者。真正罪大恶极之人,依然在外头作威作福呢。为什么?因为他们厉害,他们能躲避刑法,他们能只手遮天。”
“……”安儿愣愣的看着秦叔,头一次见他如此的激动不已。
“小子,不要死。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秦叔露出一丝苦笑,“活着才能恨,才能爱,才能看清这世道,才能等到那些人的结局。”
秦叔放下手中的饭碗,又留下几瓶廉价的伤药,再看了安儿一眼,静悄悄的离开了。
安儿默默在心底回味着这秦叔的话,良久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破旧的饭碗……
是的,他要活着,不为复仇,只为赎罪。
023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
自从邵安拜相后,他的府邸前时常是车水马龙,涌满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们。拜相之事任谁都能看得出那是皇帝授意的,可见圣上对其宠信之深。人们都预测邵安的权势迟早要盖过长安各路亲王大臣,最终会如日中天,权倾天下。
邵安听着周遭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声,却没有迷失在荣耀之中,而是能够平心静气的迅速分析当前形势,从容应对。
有恭贺的自然也有咒骂的。正如皇帝所料,由于邵安的资历不足以服众,群臣私下里抱怨之声此起彼伏。幸亏皇帝早有先见之明,拜相之时雷厉风行,不给众人考虑机会。否则现在龙案上的奏折一定会堆积如山。
因为廷议时众位大臣没有对邵安为相提出异议,若现在再反对定是不行的。皇上本以为这下可以堵住众卿的嘴了,但大臣们何等狡猾,又出了新的花招。
早朝时,礼部左侍郎董祈明出列,掏出一奏章,上言道:“国家立制,动必法天。尚书省上应玄象,对临紫垣,故六卿拟喉舌之官,郎吏应星辰之位,斯实乾文昭著,故事具明。……臣请恢复唐初三省制度。”①
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恢复尚书、门下二省,以牵制中书省,分散中书令职权。
历史上,在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中书令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使门下省归于中书省,建立中书门下体制。至于尚书省,自唐末五代,就已经逐渐荒废了。后来本朝开国皇帝直接废尚书、门下二省,以中书省总领六部,主持全国政务,三省制逐渐向三省合一制发展。
此制度形成已久,现在忽然提出恢复三省制度,很明显是针对邵安的。
朝臣听完董祈明的上疏后,都偷偷抬眼瞥向站在第一排的新相邵安。放权定是万万不可,固权则会遭皇帝猜忌。邵安新官上任未多久就遭此一劫,众人等着看他打算如何应对。
邵安则是不动声色,以静制动。孙敕知道此刻邵安不便说话,便替他开口:“门下、尚书废除日久,突然复立,似有不妥。”
“三省六部制自隋始,唐沿用。是以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三者相辅相成。而如今只余中书一省,掌管财政,独揽大权。中书省甚至可以直接指挥诸府、诸州、诸县执行政令,行过去由尚书六部处理之事务。”说到最后,董祈明语气激动的质问孙敕,“请问孙大人不愿恢复旧制,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答不好的话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孙敕只得闭口不答,退回原位。
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倪泓羽担忧的看向邵安,见邵安一如往常那样平静站立,丝毫没打算说些什么,仿佛无动于衷。彭源平与他的上司孙敕对视一眼,孙敕微微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当众臣们都沉默时,冯彻忽然出列道:“三省合一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