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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铺位是往上数第四只。他就在昏暗之中犹犹疑疑爬下床来,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下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过横七竖八的包包囊囊,向舱壁门走去,半路上还让谁的枪给绊了一下。又穿过了一个也是那样杂乱无章很难插足的舱间,这才到了厕所。
厕所里水汽蒸腾。唯一的一只淡水莲蓬头到这会儿还有人在用;自从部队上了船,这个淡水淋浴间就始终没有空过。走过几个海水淋浴间,却都无人使用,倒是有人在里边掷骰子赌钱。过了淋浴间才是坑位,他在湿滴滴的开口木板圈上坐了下来。香烟忘记带了。幸好隔不多远有个弟兄,他就讨了一支,一边抽烟,一边瞧着脚下这黑乎乎、水淋淋、烟蒂狼藉的地,听着坑下排粪槽里哗哗的冲水声。他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来他就不大想起来了,因为这里毕竟比较凉快。再说这一股厕所、海水、漂白粉的气息,这一股金属沾着了水的淡淡的阴冷味儿,可到底不如兵舱里一派浓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难受。他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站起身来,拉起草绿色的军用工装裤,想想回铺位上去又得费好大的劲。他知道回到铺位上也不过是躺在那里等天亮,他暗暗在心里说:还是快天亮吧,管它是好是歹,还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有过天没亮就睡不着觉的时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
里面有人说道:“怎么啦?脓包啦?仔细明天米国佬的大炮轰掉你的猴儿脑袋。”接着是稀里哗啦把钞票往毯子上扔,里面的人对这句话都没有当真,不过福井却打了个冷战,他的内心感到不安,觉得说这话实在是罪过。他赶紧默默连念了几遍“佛祖保佑”。他不知怎么仿佛看见自己陈尸在海滩边,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没有了脑袋。
他的心里不自觉的在想:他要是死了的话,不知道部队会不会把他的尸骨运回国去?妻子中山文子会不会前来给他送葬?他自怜自借的,想得有劲,一时倒真巴不得能见一见文子为他而哀戚的眼神。文子终究是知心啊。可是心里要想的是文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她模糊的面容。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态细细回味过来,可是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来,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志非忘的歌,刚要摸到一点调调儿,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出了厕所,因为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他感到腻得慌,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素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福井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象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遥远的天边可见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美国了。可他随即又耸了耸肩膀:是美国又怎么样呢?哪里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的处境,心下不由得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是啊,明天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美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了事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口两口的硬塞下去。
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所在的侦察分队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明天总还可以这么说吧。侦察分队编在海滩勤务队里,估计在海滩上有个把星期的侦察执勤,那时开路探路的任务早已完成,战事也早已成为那看熟爱惯的老一套了。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随即又东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救生带忘记带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舱里去取,可这一下却惹得自己生了气。“瞧你给这个鬼东西搞的,规定你朝东你就不敢向西了。”他啐了一口。“记住那么多的规定,真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暗暗核计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盘算结果。嘴一咧作了个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次。”
这句话他对冈田信武也说过。冈田信武是个小伙子,分派到侦察分队才几个星期,师团里就组成了这支特遣部队,登上了船。来攻打这里了。记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冈田信武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袭警报拉响了,当时两人就一同躲在一张救生筏底下,只见整个船队的舰只都在乌黑的海水中急驶,近处炮位上的炮手紧张地守候在炮后。来犯的敌机是一架“野猫”式战斗机,十多道探照灯光都拼命向一个目标上集中。数百条曳光弹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个火红的图案。这情景跟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场面完全不一样,置身其间既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累人,倒是象在观看一部彩色电影,象在欣赏挂历上的一幅图画,只觉得画面壮丽,叹为奇观。他看得简直出了神,隔不多远一艘船上一团赤黄的火球一亮,一颗炸弹爆炸了,他却连头都没有低一低。
可惜他这种情绪都让冈田信武给破坏了——冈田信武开了口:“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带一点气都没了。”
福井笑了出来。“我教你个法子。万一船要沉,你就赶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骑着往岸上逃。”
“哎,我不跟你开玩笑。得,我还是把气充一充的好。”他说着就在黑地里摸,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带吹饱了气。福井看着觉得挺好笑的。这小伙子还嫩着呢。眼下训练出来的这班嫩小子,遵守军中守则倒都满自觉哩。福井感到简直有些悲哀了。“这下子你该万无一失了吧,冈田?”
冈田信武口气显得很自负:“我告诉你说,撞运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万一咱们这船挨了炸怎么办?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
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加利福尼亚半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象一条庞大的船。福井心想:对,冈田信武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刚把细哩,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攒积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旋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加利福尼亚半岛上峰峦起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福井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日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里却破天荒的漾起了一点同情,对于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石桥附近上野公园前的台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烦意乱的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穿些,不然就会跟冈田信武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小事操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操这样的心。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
他苦笑了一声,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岸上浓浓的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神不定,把指关节捏得格格直响。看样子明天这一仗还不至于太扎手,不过侦察分队肯定会忙得够呛的,忙一点就忙一点吧,总不见得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仗打得多了,他在排里是剩不到十个的老资格了。他参加过多次登陆作战,经常是一下船就挨当头炮轰,即便一路挨到海滩上,又经常是顶不住给轰回来。有时他真只当自己是没命了。他到今天还弄不懂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记得上一次,他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摆明了的;他们在劫难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忆起了他们如何在天亮前几小时从驱逐舰上下来,乘上橡皮艇出发,没想到退潮势大,靠不上岸,结果被中**队发现了。那帮中国人用高射炮向他们猛烈射击,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乘座的橡皮艇没有一条不是中弹着炮的,眼看都开始下沉了。他记得在他们旁边那条艇子里。有个小子当时简直就吓瘫了。他又是哭又是呼,想打信号弹要驱逐舰炮火掩护,可是手却抖得连信号枪都抓不住。
所有的人都怕得厉害。因为中国人的炮火实在是太凶狠了。他们这个小分队当时十七个人就战死了十一个,包括队长在内。
他突然想起那位着名的心理学家做过的着名的条件反射实验:他每次喂狗总同时打铃;狗一见到吃的,自然就分泌出唾液来。
船上有一个士兵,也正象这实验中的狗。他来到海外已经很久,仗也打过不少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弹的呼啸声和落地爆炸声紧紧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