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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雄信的身子歪斜了一下,没了脚掌的断腿戳在冷硬的地面上疼的他啊的叫了一声,可他却咬着牙稳住了身子,回身让手下残存的三个亲兵将自己的长槊递过来:“看来才走了两日日,洛阳城里果然还是被小人做了什么手脚,既如此,你我只怕再无见到陛下的机会,便是回到这城里也是死路一条。”
他的语气越来越平淡,颤抖着的手也逐渐稳定下来。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几个便陪着我一道赴死吧。身为军人,怎么能引颈待屠?你们扶着我,一路杀到东城去见陛下……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我?”
三个也受了伤的亲兵上来,两个人扶着单雄信的肩膀,一个人提了横刀站在他前面,四个血人表情都格外的肃穆。
“王寿!”
满嘴是血的段达暴怒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拿下此贼!”
“卑职……”
城门守王寿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单将军苦战归来,便是要见陛下也没有不妥之处……卑职不好阻拦。”
段达恼火道:“此人分明存了异心,你再不动手,休怪我先让人将你拿下!”
王寿被这句话激起了血性,胸脯一挺道:“陛下面前,段大人要说什么便去说就是,卑职无愧于心,也不敢徇私枉法!”
他转身大声吩咐道:“来人!开路!带单将军去见陛下!”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城中一阵大乱,王寿等人连忙往城内看去,只见一条黑龙已经从东城那边涌了过来。顺着大街,黑龙分身无数钻进每一条巷子里,逐渐蔓延向了全城。
“王寿!”
单雄信大声道:“带兵随我下城,给我找一匹马来!”
“喏!”
王寿回身命令道:“以单将军军令为准,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为数不多的郑军士兵答应了一声,也有不少人面露惧色。
“罢了!”
单雄信冷笑一声道:“何必强求他人……有血性的汉子,跟我去救陛下!想活命的人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莫要忘了脱下大郑的军服跪下乞降!”
这话让很多人羞红了脸,也让段达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
……
大约不足五百人的郑军,跟在单雄信和王寿身后逆着人流直奔东城方向。大街上迎面跑过来的都是在城墙上协防的百姓,看见敌军入城,一个个吓破了胆子往自己家里逃。这五百多人的郑军队伍,便是在这人流中奋力向前。
只行进了不足五百米,前面黑压压的燕云军精兵已经出现在眼前。
单雄信握紧了长槊,看着面前数不清的敌军,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上阵厮杀时候的场景,那一战,他杀了数十名官军,声威大震,如今十年过去……自己竟是有了半头白发。
“杀!”
他猛的一催坐骑,率先冲了出去。
五百余身穿土黄色号衣的郑军,迎着那一头狂暴霸气的黑龙冲了过去。以单薄之躯,竟是要逆行屠龙之事。但……不过是忠于他们自己臣子之心的螳臂当车罢了。
很快,这五百郑军就被淹没在黑色的浪潮中。
宇文士及骑着马缓缓而行,进了城门之后便直接上了东城。在东城城墙上,已经被绑了按住跪下的王世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惊惧,有不甘,还有愤怒。
“扶他起来”
宇文士及吩咐了一声后淡然道:“主公曾经说过,让已经战败了的敌人下跪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小家子气了些,得来的那些许骄傲得意只会让人更加轻狂,况且……他虽然败了,但好歹还是一位帝王。可以杀了他,但不能折辱。”
王世充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问道:“此话真是燕王所说?”
宇文士及点了点头道:“主公还说过,可以宽恕的敌人就不要屠杀,因为这样除了带来降臣的仇恨惶恐之外再无所得,不能宽恕的敌人也不要手软……而且还要杀的干脆果决。”
宇文士及看着王世充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自己属于哪一类?”
王世充怔住,随即冷笑道:“不过还是想羞辱朕罢了,你不必得意,待夏主大军所至,你必然会被碾为齑粉!”
“呵呵……”
宇文士及笑了笑说道:“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但可悲,还很可笑。你应该说,上天会打雷劈死我的,岂不比等着窦建德来更爽快些?”
他指了指天空道:“可惜……老天也没站在你这边。”
第六百九十六章 无憾可死()
宇文士及指天的时候,恰好在长安城大明宫里的李闲也在指天甲动天下全文阅读。
“天是什么?”
坐在地上的李闲忽然问道。
宇文恺怔住,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李闲这句话问的太过突兀了些,也太过深奥了些。若他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一定会笃定的回答燕王您就是天。可现在的他已经足够老了,没几日好活,所以他没有必要去做这等溜须拍马的事。可也正因为他足够老了,所以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天,其实不过是百姓的敬畏之心。”
李闲笑了笑道:“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不可控制的东西,百姓们便会心生畏惧,所以才会敬仰。”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天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李闲指了指身后的含元殿赞叹道:“你建造的这片宫殿也是。”
宇文恺心中一震,连忙说道:“臣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不是夸赞,也没什么道理在里面,只是偶然有所感罢了。”
李闲笑着说道:“我应该感谢你,你造了一座让人心生敬畏的宫殿。”
他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宇文恺惶恐的脸色笑道:“你刚才说的没错,你这人啊……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小心怕死的毛病,孤不是杨广,也没打算试探你什么,只是看着这片巍峨的宫城心中感触。”
“跟我说说杨广这个人。”
李闲岔开话题道:“你在他手下做事的时间不短,对他的了解应该比孤要多一些,深一些。说起来,当初你可也是杨广身边的馋臣……”
宇文恺老脸一红,叹了口气道:“杨广……是个可怜可恨的人。”
提到这个人,宇文恺的脸色有些难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闲想起自己没能亲手杀了杨广为铁浮屠的兄长们报仇,心里的愧疚就再一次不可抑制的钻了出来。
“孤有机会亲手杀了他,却放弃了。”
这句话里的愧疚自责,只有李闲自己知道。
“天下想杀杨广的人太多了,殿下不必感怀什么。除了毫无心机其蠢如驴的宇文化及之外,造大隋反的那么多人,谁都想杀杨广,但谁也不会第一个冲过去举起刀子。宇文化及以为杀了杨广就能站在天下大义这边……他哪里知道,天下始乱以后,人心里哪里还有什么大义在?”
这话说的大胆透彻的多,李闲很喜欢。
“只有大利所趋,没有大义所在。”
李闲笑了笑道:“你这事倒是看得透彻。”
“臣老了,放在十年前这话绝对不敢乱说。”
“老是阻挡不住的,但你还不能死。”
李闲接口说了一句。
宇文恺微微一怔,随即问道:“殿下莫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老臣去做?”
“帮孤建一座陵园!”
“陵园?”
“陵园!”
“在哪儿建?”
“就在长安城里。”
“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思虑这身后事?”
宇文恺道:“这事不能急的,而且城内的好地势都没了,臣虽然老迈但还走得动,愿意为殿下四处走走看看,选一处风水宝地。”
“不是孤自己的陵墓。”
李闲站起来,俯瞰整座长安城,语气有些伤感的说道:“孤能有今日之地位成就,多亏了很多挚友兄长的帮助护佑,没有他们,便没有孤之今日。曾经有人说过,孤是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其实错了,孤所敬畏之事,便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你不必去四处行走,也不必去看什么名川大山……就在长安城里建,这是孤答应了的事。”
“城中建造陵园倒不是不可,只是得容臣细细的查看推演。”
“东都城就要破了,王世充皇宫里的财物运过来之后孤一并拨给你,以作建造陵园所需,孤要记住的不仅仅是活人的功劳,更要记住死人的恩德。”
“臣遵命。”
宇文恺垂首道。
李闲笑了笑,似乎是在自语的说道:“孤心里也有一片天,他们都在天上。”
含元殿门前站立的这个黑袍青年,这一刻如此巍峨。
……
……
回到天策上将军府,却发现张小狄在书房外面等着。李闲走过去笑了笑说道:“怎么不去屋子里坐着,干嘛非得站在外面等。”
张小狄笑了笑说道:“叶姐姐说,书房是男人的禁地,尤其是一个地位尊崇的男人,他的禁地更不容侵犯。除非是安之哥哥你允许的,否则不能随便进去的。”
“傻丫头!”
李闲笑了笑道:“那我便允许你,以后可以随意进出书房。”
张小狄又道:“也不行的……叶姐姐说,以后你的书房更是女人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不管你的女人地位有多高,终究是只能站在男人身后的女人,不能想着去你决策国事的地方找你……找你……卿卿我我,更不能想着去插手什么。她说国家之乱,倒是有一部分缘故便在后宫。”
李闲哈哈大笑:“她倒是教了你不少东西!”
张小狄却神色一黯道:“我倒是觉着,最近叶姐姐有些异样,她教我的越多这异样的感觉就越是强烈,我心中总有一种预感,叶姐姐是要走了的。”
李闲的笑容一敛,脸色也微微有了变化:“她说过,想回江南草庐去。”
“她应该留在安之哥哥身边。”
进了书房之后,张小狄给李闲倒了一杯茶说道:“正是因为这件事,我越想越是担忧,所以才来找安之哥哥,叶姐姐帮了安之哥哥如此之多,如今天下即将大定,正是她留下来享受休息的时候了……可她为什么偏偏想要离开?”
“她是个心思太细的女子,而且骄傲。”
李闲捧着热茶,看着茶杯里飘起来的缭绕热气叹道:“她经历的事情太多,本来心中的美好全都毁了,或许现在她想离开,便是想保存住这难得的另一份美好。”
“安之哥哥你舍得叶姐姐走吗?”
张小狄问。
“你问这句话,说明你学到的东西还不够。”
李闲握着张小狄的手说道:“其实她之所以离开,有很大一部分缘故是因为考虑到了你……她不是那种被困宫城几乎不能外出的性子,更不想和你来争什么抢什么。这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该劝说她留下,还是赞同她回到江南去。”
“安之哥哥,如果你不留下叶姐姐,你会想她的吧?”
“会!”
李闲笃定的点了点头道:“她之所以选择离开,便是让我对她念念不忘。”
想到叶怀袖前阵子说过的那些话,李闲心里就忍不住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