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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已意识到这个孩子会给女儿、给自己,乃至给整个武家带来什么。她俯下身满怀虔诚地伸出沧桑干瘪的手,轻轻抚摸女儿肚皮,仿佛是触摸一尊灵验的佛像——不必再问皇帝待她好不好,在宫里头受不受委屈,她腹中的孩子和脸上的微笑已说明一切!
可庆幸之余杨氏又觉得别扭,毕竟她生长于弘农杨氏名望之家,对礼制也是十分看重。女儿明明是先帝才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今上宠妃,怎会这么突然?难道先帝在世时便已“暗度陈仓”?难道女儿不守规矩?这等行径岂不是聚麀同牝?
杨夫人纠结半晌,最终钳口未言。作为母亲,还有比孩子能生活得幸福更重要的吗?什么世俗礼法、人言是非,只要媚儿她自己愿意,何必羁绊那么多?一切随她去吧!
母亲不问,媚娘也不说,仿佛这一切都是从天而降的奇迹,都是虔诚祈祷的回报,只要庆幸就够了。母女间心照不宣,沉默许久媚娘才问:“娘亲远道而来辛苦了吧?”
“傻孩子,娘高兴还高兴不过来,有何辛苦?”
“您今后就留在长安,别走了好不好?”
“好……”杨氏的回答有些犹豫——其实她早有此念头,凭女儿现在的地位,时常入宫探望不成问题,况且长安本就是她故乡,留下自然最好。但京城百物皆贵,原先的宅地已经卖了,钱也花去大半,拿什么在京城置办房产?就算女儿得宠,昭仪的俸禄也不少,但后宫的营生一向是名分越高用以邀买人心的花销也越大,再得势的嫔妃也不可能把国库的钱搬自己家去吧?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亦堪忧!
媚娘一眼便看穿了母亲心思,笑道:“您不必为俗物担心,女儿自有办法。”
杨氏赧然一笑——钱啊钱,没它的时候拿它当祖宗,有它的时候便是俗物。
“您就安心在长安享福吧,用不用我派几个人服侍您老?”
“不必,你姐姐也来了。”
“阿姊也来了?怎不与您一同进来?”自从武顺出嫁她姊妹便不曾相见。
杨氏苦笑道:“她尚在服丧,不便入宫。”
“服丧?何人亡故?”
杨氏无奈叹息:“你姐丈贺兰越石三个月前暴病死了。”
“唉!老天爷何故如此折磨咱母女?”媚娘也不免嗟叹——三妹死于瘟疫,她自己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大姐又成了寡妇。
杨夫人心有难言之隐,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富贵得宠千万别忘了你大姐。她膝下一子一女都还小,尤其你那外甥贺兰敏之才九岁,以后她母子难处恐怕不少,你能帮之处尽量帮。”
“瞧您说的,自家姐妹我还能忘?”话虽如此,媚娘对大姐确实有点儿心结——武顺虽是老大,却从未尽过当姐姐的责任。她幼年时正值武家春风得意之际,娇生惯养没吃过苦,武士彠去世后她又随即出嫁,还将母亲仅剩的积蓄当嫁妆带走了,搞得媚娘她们寄人篱下受尽苦楚。这等骄小姐嫁出去,不跟夫家闹别扭才怪。偏生人家命好,丈夫贺兰越石官居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是燕妃之子,燕妃又是杨氏姻亲,因为这层关系贺兰家也对这位任性的媳妇恭敬三分,日子滋润得很。与她相比媚娘不幸多了,苦守寒宫十余年,好不容易渡尽劫波峰回路转。如今她守寡,又腆着脸来求周济,凭什么凡事都迁就她?媚娘心中实有些不忿。
杨夫人瞧出她微露不悦,感慨道:“贫富贤愚皆天数造就,手心手背都是肉,并非为娘偏心。只怪我没生下个儿子,你们才……”
一番话未说完,忽听外面宦官高宣——皇上驾到!
杨氏万没料到会仓促遇到天子。好在她久经世面,闻听宣号连忙起身,匆匆整了整衣衫,小步趋行到殿门口,提裙下拜:“臣妾参见陛下,万……”双膝未落地,只觉一双绵软的手已攥住她手腕。
“请起请起,夫人不必多礼。”
杨氏听到这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微微抬头窥看——作为大隋名相杨达的女儿、大唐功臣武士彠的妻子,她曾有幸近距离目睹四位帝王。杨坚之严厉苛刻,杨广之刚愎骄狂,李渊之深沉豁达,李世民之率性强悍,都牢牢印在她记忆中。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与他们都不一样,如果说隋唐前四位君主像火,燎燎炙人的火,那李治给人的印象则是水,徐徐流淌的水。虽说口衔圭玉长于皇家,天生不乏人上人的贵气,但他白皙的肤色和柔顺的面庞还是给人一种静谧温婉的感觉,尤其他那清澈纯净的双眸,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的天真和柔弱,竟使人觉得他根本不像个皇帝。
“臣妾……”杨氏一时失神,竟不知该如何表示感恩承情。
“媚娘!”李治却没心听她客套,“你怎又到大殿上卧着?”又转而责备宦官,“昭仪身孕将近五月,还不快搀她到侧殿去?”
媚娘却道:“整日闷在里面太无聊。”
李治轻轻拍拍她肚皮道:“天冷了,外面有风。你也得为朕孩儿想啊!快进去。”
媚娘懒懒地道:“我就喜欢这里,外面都看得见,而且这张胡床也比里面卧榻舒服。”
“抬走!”李治丝毫没犹豫,“连床带人一并抬进去。”
云仙等人唯唯诺诺,连内侍带宫女,一群人抬起胡床,小心翼翼往里走,李治也在旁张手作势地指挥。杨夫人在旁看得直发愣,不知该不该过去搭把手,真有些手足无措,却见连床带人已平平稳稳抬了进去。李治回头朝她招手:“您进来吧。”
杨氏活了七十多,这等事却从所未遇,皇帝对嫔妃宠溺至此,外命妇竟被准许进入皇家寝室。她既觉得荒唐,又为女儿受宠而高兴;小心翼翼进入侧殿,不敢抬头乱看里面陈设。媚娘却道:“娘亲随便坐吧,这便是我住的地方。”
“哦。”杨氏这才敢坐;总算把说辞运筹好,向李治倾诉着自己母女乃至武杨两家对皇帝的感恩。
李治坐在媚娘身边,一只手很自然搭在媚娘肩上,听了杨氏的话大大咧咧道:“媚娘侍奉朕极好,这不算什么。今后夫人有何打算?听说应国公还有二子,不如……”话说一半他又咽回去了——他知道媚娘一定想把母亲留在京中,可是这么个孤老太太谁照顾?最佳办法是提拔她兄长入京,然而此事他不能做主,得去求长孙无忌。
媚娘自不会使他犯难,接口道:“无功不受禄,陛下何可因嫔妃之宠而滥加恩典?兄长仕途自凭才智,您不必提拔他们。我阿姊新近寡居,可侍奉老母。”
“好,听你的。”李治见她如此体恤自己难处,既惭愧又欣慰。
杨氏却窃笑——我母女吃了元庆、元爽他们许多苦头,现在时来运转,当然不能让他们沾光。媚儿这话说得真妙,既阻了那两个狗崽子的路,又显得贤惠知礼,一举两得!
“不过,”媚娘话锋一转,“我父留下的宅邸不在了,娘亲还没个正经的下榻之地……”
“那倒容易。”李治有办法,“保宁坊乃朕之旧邸,暂且划出一片房舍让夫人住……王伏胜!多取缗钱、锦缎来,赠予夫人家用。”
一切烦恼迎刃而解,媚娘朝母亲坏笑着吐了吐舌头。
宦官办事麻利,不多时已搬来数箱财货,光闪闪的蜀锦、金灿灿的通宝。杨氏彻底震惊了——这是真的吗?有了京中宅邸,有了大笔钱财,有了昭仪之母的身份,自丈夫去世整整十六年,富贵荣华受人敬仰的好日子又回来了?袁天罡没骗我,媚儿果真命运非凡,果真是我的希望,十六年的苦没白受啊!
杨氏从心底涌起一阵苦尽甘来的激动,正忍不住想哭,又听外面再次传来宦官的呼声:“皇后驾到……”
杨氏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原本卧在床上的女儿坐了起来,方才懒洋洋的娇态全然不见,朝范云仙使个眼色。云仙忙与几名宦官齐动手,把蜀锦、缗钱抬到卧榻屏风之后藏起来。李治的神色竟也变了,显得甚是不耐烦,目光游弋了片刻,忽然喘了一口粗气,起身道:“朕先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夫人但坐无妨。”
但他刚出侧室,还是与皇后迎面相遇了。
王皇后依旧那副端庄仪态,恭恭敬敬施礼:“陛下,臣妾来探望昭仪。”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宫女,捧着医匣、水果等物。
“有劳梓潼惦念……”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但又即刻收敛——多年的疏远已造成隔阂,对柳姡А⑽藜傻热说牟宦顾坏貌唤浔福按蟪家跄保擞檬隆卑俗质笔陛尤菩耐罚站课薹ǘ曰屎筇钩舷啻
“陛下要出去吗?”皇后明显流露出失望。
“唔。”李治不看她眼睛,敷衍道,“朕去立政殿和新城妹妹商量她婚礼之事,你们聊吧。”说罢扬长而去。
皇后失神片刻,还是挺起腰板振作精神,以高贵典雅的姿态走进侧室。杨夫人抢先施礼:“昭仪之母杨氏,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一怔,外命妇竟入皇帝内殿,这是什么规矩?但她身为皇后要有母仪天下之德,应怜贫惜老,于是双手相搀:“夫人快请起。”
“参见娘娘……”媚娘也挣扎着要下跪。
“别动!”皇后赶忙阻止,与她并排坐到床上,“你腹中乃皇家龙种,怎可不小心?本宫又给你带来些安胎良药。”
媚娘照旧自甘下贱:“我不过一介奴婢,还劳烦娘娘隔三差五来探望,罪过罪过!”
“来而不往非礼也,平时你总去看我,如今我来看你自也应该。千万别再说主子、奴才之类的话。”
媚娘瞥了母亲一眼:“方才我还与娘亲说,女儿能有今天全是托娘娘之福。”
什么时候说过?杨氏人虽老,脑子却不慢,明知女儿睁眼说瞎话,却连忙作证:“不错,媚儿说您是活菩萨!”说着讪讪凑到皇后身前,又仔仔细细打量几眼,“娘娘相貌非凡、天生尊重,果是人中龙凤。太原王氏自后汉以来享誉天下,王允除董卓而救汉室、王濬平东吴而归一统、秦武侯(王猛)佐苻坚而威震天下、文中子(王通)合三教而名冠士林。老朽原本以为王氏所出者皆英雄才俊,没想到还有如此秀丽脱俗之女子,五姓七旺名不虚传!”
王皇后无宠,所傲然者乃是家世,听杨氏历数她祖上杰出人物,又赞她秀丽脱俗,不禁得意而笑。
媚娘暗暗佩服——我伺候她好几个月才博之一笑,母亲几句话就把她哄成这样,姜还是老的辣啊!赶忙又道:“娘,瞧您说的。娘娘美貌得自其母,您没见魏国柳夫人吧?那也是一代美人。”
杨氏顺藤往上爬,又道:“河东柳氏么?那便无怪了,若非三朝驸马、代代粉侯之家,焉能养出这等美人胚?”她年高积古,知道的甚多——河东柳氏的柳偃尚梁武帝之女长城公主、柳盼尚陈文帝之女富阳公主、柳述尚隋文帝之女兰陵公主,若非玉人世家,岂能代代居皇室东床?
王皇后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天底下最有见识者莫过这位老人家!可笑了片刻又不禁转悲——五姓七旺、三朝粉侯又如何?惜乎与当今天子无缘。以前媚娘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拉李治到承香殿去,虽说夫妻间也不算亲热,但好歹是个安慰,自从媚娘怀孕,无人穿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