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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些慰藉;但他知道希望对人是至关重要的。当初若非他抱定希望,焉能攀上李渊的龙尾?即便身在严冬,只要守住希望的篝火,终有一日会迎来春光——袁天罡之言真假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得给妻子留下点儿希望,要让这渺茫的希望支撑她坚强地活下去!
想至此武士彟强打精神,仰起脸郑重地看着杨氏,几乎一字一顿道:“别忘了咱照儿命运非凡……你们母女之富贵系于她身,一定要善加教诲……”话未说完手已垂下,脑袋像一块石头般重重落在枕上,慢慢合上了双眼。
杨氏依旧保持着贵族的端庄,虽然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没有落泪,只是抚着丈夫的脸颊哀叹不已。两个女儿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唯独武照兀自愣在那里,除了悲伤更觉困惑,年少无知的她不明白父亲的遗言是什么意思,更不会想到这个预言将萦绕她一生。
三、从天坠地
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和山麓,一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洁净,连天空也越发碧蓝。武照站在高坡上眺望这一切,虽然身上有点儿冷,却神清气爽——这是父亲去世三个月以来她唯独感到庆幸的一天。
她喜欢下雪,因为雪能掩盖这里贫瘠的土地和荒芜的山冈,不必再为时常弥漫的尘土而烦心,也暂时看不到那些衣衫褴褛、口音难听的农夫了。她不喜欢文水,可母亲告诉她这里才是家乡。她无法想象父亲怎会出生在这穷地方,没有繁华的市集、没有绚丽的花朵,就连母亲常带她拜谒的佛寺都没有,吃的穿的也不如意。她记得当初在利州每月母亲都会给姐妹们做新衣,花花绿绿各种漂亮锦缎;在荆州的时候,每餐都有新鲜的鱼,有时候她淘气地跑到庖人那里去看,那些鱼送到厨下时还活蹦乱跳呢!
武士彟的葬礼还算风光,依照朝廷制度,三品官丧礼朝廷都赐予卤簿,何况论爵位他还是从一品的国公,一切由鸿胪寺监理,陵前还摆了许多翁仲石兽。李世民听说他是哀痛太上皇而死,也大发感慨,称他不愧为忠节之士,但追赠的官却仅是礼部尚书,并无特殊恩遇!
小武照记得她们扶柩离开江陵时拉了好多车东西,把所有家什都带走了,护丧送行的人却没来几个。从荆州到并州一路遥远,走了好长时日,父亲活着时但凡远行总有沿途官员悉心接待,这次却没有,一路上母亲默默无言,直到家乡州界才有一个大官迎接。
那人比父亲年轻些,有一副浓密的大胡须,身材好生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听仆人私下议论才知他是并州都督李世(jì),也是国公身份,驰骋沙场立过许多功劳,早年却是瓦岗土匪。不过“土匪都督”一点儿也不凶,对母亲很尊敬,随他来的那些地方官也和和气气。美中不足的是……元庆、元爽也来了。
武照已对两个异母兄长没什么印象了,当初她太小,只隐约记得母亲从不正眼瞅他们,他们对母亲也爱答不理。如今他们都很高大,而且做了官,可母亲说过,都是芝麻绿豆的小官,没多大出息。他们抚着父亲棺椁放声痛哭,却只给母亲草草施过一礼便不理睬了。
安葬完父亲那天,“土匪都督”和长安来的官就告辞走了,那些吊唁的人也纷纷离去,她和母亲、姐姐、妹妹只能一声不响跟在元庆后面,回到现在这个家。
想到家,武照转身看看那片广袤的宅邸——文水武氏的老宅早已不是当年矮房,一家出了三位公爵,宅院自然华丽堂皇,不输于天下任何一州的都督府,可在武照的小眼睛里,这庞大的宅院黯然无光,这里并不能让她感到快乐安宁。从上到下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母女,看不到笑容、听不到欢声,这算什么家?她没有家,自从父亲去世她就失去家了。
昨晚武照发现一个秘密,母亲偷偷藏了几个匣子,里面有鸡卵大的珍珠宝石,还有金银美玉;母亲悄悄告诉她,是给姐姐出嫁准备的。武照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女孩都是要出嫁的,姐姐要嫁人,自己早晚也要嫁人,妹妹长大了也一样。成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可母亲呢?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武照就想哭,但她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哭有何用?能把父亲哭活么?能把失去的幸福哭回来么?母亲告诉过她,哭只会让元庆他们更得意、更嚣张,堂堂弘农杨氏生出的孩子绝不能被这帮乡巴佬小觑!
“二小姐……二小姐……”悠远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武照瞥了一眼,见几个家奴仆妇来寻她,却扭回头不加理会——母亲说过这府里下人都是元庆、元爽的,没一个懂规矩。
其实仆人奉命行事,哪敢随便开罪任何一位主子?见她不应,都气喘吁吁爬上坡来:“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留神摔着,夫人急着叫您回去呢。”武照听母亲召唤,只好回去,却不准仆人搀扶;雪坡正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仆人都吓坏了,围上来又是搀扶又是请罪。
“撒开你们脏手!”武照不屑地训斥了一声,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向大门走去。
武氏一族原本寒微,早年经营木材时又通家共产,如今虽说出了三位公爵,阖族房舍还是连在一片,各家之间只几堵墙相隔,院落都相通。武照进了大门,也不理那些向她行礼的仆人们,三绕两绕径赴自家正堂而去,直至堂外才觉气氛异常。
她父亲过世未满三月,堂上仍供着武士彟灵位,母亲和姐姐素服坐在灵位旁,妹妹瞪着一双小眼睛缩在床边,似是因什么事而害怕;另一边站着元庆、元爽,还有堂兄武君雅、武志元、武仁范等,都是几位伯父的儿子,武照也记不全他们名字;角落里还坐着位老者,年约七旬白须修长,微微有些驼背,她却识得是二伯武士让,他四个儿子武怀亮、武惟良、武怀道、武怀运侍立在侧;还有几位妇人站在廊下。
武照不知何事,瞧情形料想不善,一股怒气上涌,大踏步上堂,伸手漫指众人喝道:“你们又来欺负我娘亲吗?”虽说童言无忌,还是惹得大伙面色尴尬。
杨氏教训道:“女儿家不要胡说,快给伯父施礼。”
“哦。”武照怏怏蹭到武士让跟前,懒洋洋地施了一礼——她听母亲私下念叨,二伯是窝囊废,经商没才干、为官没气魄,倒真不愧他名字里那个“让”字,凡事都让大家牵着鼻子走,故而武照也对他不甚礼敬;至于在场其他人,母亲既没叫她行礼,她也乐得不睬。武士让果然“宽厚”,也不挑侄女的错,只是点头微笑;
武照回来之前武元庆正与杨氏说话,被她打断,此刻又接着道:“父亲丧事已毕,诸位兄弟该走了,大家前程要紧。今日过来向母亲辞行。”武君雅、武志元等上前,都向杨氏说着安慰的话——武士彟长兄士稜在朝为官,家眷随京;三兄士逸早丧,夫人也已过世,诸子都比武照姐妹大一二十岁,在外为官,家乡只剩二房、四房。
面子上总需过得去,杨氏不住颔首,心下却不免疑虑,难道满门齐至就为这些客套话?果不其然,等众人退开武元庆又开了口:“趁大伙都在,孩儿有件事想向母亲奏明,不知母亲……”他不叫“娘”,张口闭口都是“母亲”,表面恭敬实则疏远。
该来的迟早要来,杨氏平静面对:“有话你直说好了。”
“是。”武元庆往前凑了两步,不紧不慢道,“父亲亡故,儿也承袭了爵位,虽说孩儿该事事依母亲,可我毕竟在外为官,不便时时尽孝;元爽虽在家乡,也难万事周全。况且咱武氏手足和睦通家共产,母亲未在家乡长住,打理俗务也多不便,依孩儿之意不若衣食琐事听凭大嫂处置,您老吃口清闲饭也就是了。”他说的大嫂是武士让长子武怀亮之妻善氏。武家一直过大家庭生活,武士让的老妻早已亡故,所以近年由二房长媳善氏掌管家务,所有花销全是她安排,堪称武氏的管家婆。
杨氏不禁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善氏,见她年近四旬身材干瘪,细眉毛高颧骨,相貌鄙陋衣饰粗俗,却天生一对贼溜溜的大眼,转来转去察言观色,似乎很精明。杨氏心中愁苦——想我杨贞帝王后裔,竟沦落到听凭这么个丑陋村妇摆布!
可寡母孤女又有什么办法?杨氏紧锁眉头不吭声,就算默认了。武元爽见她逆来顺受,越发得寸进尺:“还有点儿小事与母亲商量。儿虽不才,也在本乡为官,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家中正堂时时喧闹,只恐扰母亲清静。好在咱府邸甚广,后面有一别院,虽然不大却宁静雅致,不如母亲带妹妹搬到那里居住,也省得迎来送往许多麻烦。”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元爽不愿伺候杨氏,要把她们撵到后院不管。
莫说杨氏气愤,旁人也有些看不过眼,武士让支支吾吾道:“哪有把母亲轰到后面,自己占正堂的道理……”他年纪虽长素无威严,子侄根本不听,话音未落他儿子武惟良便打断:“我倒觉得元爽之言有理,四叔家还不是依仗两位兄弟?男儿仕宦要紧,一家人不必计较虚礼,元爽以后每日晨昏到后面向婶母问安就是了。更何况婶母何等样人?岂由得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吏随便唐突?能到后面享清静,恐怕还求之不得呢!”这话大有奚落之意,武君雅、武志元等听了也不禁皱眉,但他们都不住在家乡,办完丧事拍屁股就走,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管这闲事。
杨氏掐着念珠强自隐忍,冷冷道:“既然如此,也不劳你兄弟费心,长安不是还有宅院么?干脆让我母女到京中去,彼此都清静。”
元庆、元爽忙扮作一脸诚惶诚恐:“万万使不得!母亲分宅另过,旁人难免说三道四。知道的是母亲瞧不上咱这小乡村,不知的还以为我们不孝顺,把您老人家撵出门呢!”
杨氏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放心,我若遇相熟之人只道思念故土,况且我杨家在京中还有几门亲戚,求帮告借倒也使得。”
“母亲说的是气话,堂堂国之命妇岂能在外面投亲靠友?您这是骂我们不孝啊!”
杨氏抱定心思要走,强笑道:“谁说你们不孝?你们是普天之下最孝顺的儿子!正因你们孝顺,我才不忍给你们添麻烦,今后我母女去长安,你们也不必管我们生计,一拍两散倒也干净。”
元庆兄弟见她如此决绝,也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料一旁武惟良插口道:“婶娘这话没道理。长安宅邸是先皇赐予四叔的,不是赐给您杨家的!如今元庆承继爵位,理当由他做主,岂是您想去便去的?再者日后元庆他们若得升迁,或入京述职,也要下榻在那里,您开口闭口一拍两散,难道那时还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话虽强硬,却也有他的道理——从来分家都儿女有别,女儿嫁人便是泼出去的水,若容杨氏母女前去,日后难免那宅子糊里糊涂充了三个丫头的嫁妆。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武姓之人不能坐视家财外流。
武怀运也背着手凑上前来,满脸奸笑阴阳怪气道:“婶娘啊,您要想清楚。抬腿一走很容易,但您这日子过得下去么?”说着他手指武照姐妹,“即便您万事不求人,我这仨妹妹指望谁?日后谁给她们置备嫁妆?谁为她们操办婚事?若一拍两散,到时候我们袖手不管,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