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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灾异必系于时政,倘若究不出缘由,天子便需罪己。李治运气不佳,实际执政的不是他,却还得背这黑锅,怎能不难受?至于上书言事,他已强调多次,也不晓得大家是慑于长孙无忌之威,还是真的无言可进,竟无丝毫反响。
今日也不例外,群臣听了他的话,齐声道了句“遵命”,然后就把头一低不言不语,宛如一潭死水。李治只好无奈苦笑,摆摆手道:“罢了,有何要务奏上来吧。”其实朝会奏报也是走形式,具体政务皆由顾命大臣为首的宰相在政事堂处置。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房遗直出班施礼——他乃房玄龄之长子,世袭梁国公,如今主管礼部,“先帝忌日将至,谒陵、行香、祭祀等诸般礼仪现已初定。其时请陛下率文武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者拜祭昭陵,献太牢之礼。东西二京道观、佛寺以及各州……”
房遗直详细报告忌日安排,李治却早已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父皇已过世一年了,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虚度光阴,一事无成啊!
“陛下……陛下……”
“哦?”李治回过神来,才发觉房遗直已汇报完,等待他吩咐,满朝文武也都察觉到他走神儿,低声呼唤着;李治脸上不禁羞红,强笑道:“嗯,就这么办吧……其他事呢?”
左骁卫大将军、驸马执失思力出班施礼:“臣方从西疆归来,有两件要事奏报。”
“爱卿请讲。”这次李治甚是留心——执失思力早年自突厥降唐,娶太宗第九女九江公主,东征西讨颇有功劳。前年他随军讨灭薛延陀,留镇边地,直至近日才回朝,所奏报的必是关乎军情之事。
“臣的属下从松州传来消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薨逝,其独子贡日贡赞早亡,由其孙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芒松年幼,遂以大相禄东赞代掌国政,相信不日将有表章呈至长安。”
吐蕃与大唐颇有巧合之处,中原逐鹿之时西疆也群龙无首,李氏定鼎中原之时松赞干布也统一诸部。东西两强曾兵戎相见,松州之战金戈铁马,最后文成公主出嫁,两国和睦友好。李治刚登基时,松赞干布曾致书大唐,声称“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名义上示好,其实是见李世民已死,有轻慢中国之心。可是松赞干布哪想到,他的寿数也不比李世民长多少,雄心复萌没几日,就一场大病也跟着去了。
李治听完执失思力汇报,觉得可笑——这位藏地英主的身后事竟也和大唐如出一辙,都是顾命大臣代君执政,芒松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志难伸?
他未及开言示下,中书令褚遂良举笏出班:“吐蕃与我朝有联姻之好,今赞普亡故,请陛下遣使吊丧。”
对这位慷慨直谏之名仅次于魏徵的第二顾命大臣,李治原先也是十分敬重的,但后来对他的印象渐渐有了变化。先是他以诬告的手段构陷刘洎,又排挤崔仁师,尤其李治继位后他凡事都与长孙无忌一个步调,辅政就像是管孩子。类乎该派使者这种事,是基本常识,难道李治还不懂?可褚遂良非要多这句嘴,弄得李治一点儿自主的机会都没有,只得顺着道:“就依令公之意。”
执失思力补充道:“以臣愚见,使者要选应变机敏之人。自先帝驾崩,吐蕃与我已有芥蒂,新任赞普继位局势未明。吊丧还在其次,重在探其动向。我大唐纵有壮士百万,也需知己知彼以防不测。”
“此言甚是。”褚遂良表示赞同,“政事堂自会仔细斟酌人选。”政事堂在门下省,是宰相会商政务之地,诏书皆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诸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讨达成一致,然后交尚书各部施行。但现在的朝局大家心里都明白,所谓“政事堂仔细斟酌”,不过就是他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两人商量着办。
李治也只得点头。哪知褚遂良话音未落,大殿中响起一阵突兀的笑声。大家不约而同望笑声之源望去,但见一名五旬左右、紫袍金带的大臣正手捋须髯仰面而笑——乃是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
当殿大笑有悖礼数,但李道宗不仅是战功赫赫的大将,更是宗室郡王,皇帝私下里还得喊他一声堂叔。李治非但没追究,反而也笑眯眯问:“江夏王为何发笑?”
李道宗出班施礼:“请陛下恕臣失礼。臣所以发笑,乃为吐蕃与我大唐可延秦晋之好,心中欢喜。”
“哦?何以得知?”
“昔日文成公主和亲,禄东赞为求婚使者,臣为送亲使者。臣与他共处半载有余,送亲路上并辔而行,畅谈邦国之事。吐蕃内部尚有白兰部等部族未服,禄东赞一向主张与我大唐和睦相处,且仰慕中原典章法度,如今由他执政,断不会妄动刀兵。”
“您果有把握?”
“臣岂敢欺瞒陛下?”李道宗面有得意之色,扫了一眼褚遂良,“宰相也不必为使者之事担忧。我可修书一封致禄东赞,直问他今后打算,叫他回书奏明也就是了。若实在不放心,我还可推荐几名昔日送亲的属下,让他们跑一趟,轻车熟路甚是稳妥。”
他侃侃而谈,说得轻描淡写,群臣却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扫向太尉长孙无忌——遣使邦交乃国之大事,人员任免更是关乎大权,现在连皇帝尚要听顾命大臣安排,李道宗竟朗然大言,这不是自招忌恨吗?
褚遂良颇觉意外,他虽然也是顾命大臣,但多从长孙无忌之意,在此尴尬时刻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无忌。却见无忌面无愠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褚遂良会意,立刻道:“既然江夏王熟悉吐蕃内情,此事便劳烦您了。”这算是给李道宗一个面子。
群臣都松了口气,执失思力这才接着往下说:“还有一件事,望陛下重视。近闻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异动,招揽流散部众,窥探西、庭二州,还有部下劝其自立可汗建立牙帐,请朝廷务必早做处置。”自贞观十四年平灭高昌国,大唐势力向西域扩张,设立安西都护府。阿史那贺鲁本西突厥大将,后因突厥内乱投降大唐,被封为瑶池都督(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现今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基本上被唐朝打服,但势力过于衰微不能服众,阿史那贺鲁本就很有威望,倘若他招诱诸部建立牙帐,很可能重振西突厥。
褚遂良又率先站出来:“庭州刺史已奏报此事,中书决意派使者宣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贺鲁必会感慕淳风,收敛……”
“此事不妥!”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褚遂良,群臣不禁侧目观瞧——又是李道宗!
在百官的讶异目光中他快步出班,举笏进言:“贺鲁狼子野心,朝廷再加宣抚,只会助长其骄狂,促其速反。”
这次褚遂良不再客气,当即反驳:“江夏王所言差矣!当年贺鲁势穷来投,全赖先帝恩赐,乃有立锥之地。禽兽尚知感恩,况乎西地胡人民风朴实,归附之人向以奴仆自居。难道您觉得胡将皆不可信,还是觉得先帝处置有误?”这番话语含锋锐——自大唐定鼎以来朝廷所用胡将甚多,史大奈名列凌烟阁功臣,冯盎一门镇岭南,契苾何力、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皆有功于国,有的甚至当了驸马。褚遂良把李道宗的话扩展到所有胡将身上,且牵扯到对先帝的态度上,这是逼其低头的诛心之语了。
李道宗毫无惧色,偏要辩个明白:“我并无质疑众将之意,更不敢指摘先帝。汉人既有忠奸之别,突厥有何不同?贺鲁是室点密可汗五代孙,当初归顺天朝实是迫于无奈,先帝圣明识人,岂不知他并非善类?之所以授以都督之职,乃为制衡乙毗射匮,以敌制敌。今尾大不掉,若反噬射匮再统突厥,是除狼而得虎!令公文墨起家,对军情还需多加了解。”
褚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虽年逾五旬,却是十八学士之一褚亮之子,在仕途上算后辈,因书法出众受到李世民青睐,故而青云直上。李道宗说他以“文墨起家”,未必是故意奚落,但褚遂良听着格外刺耳,便要与道宗争执。但未及还言,御座上的李治先开了口:“既然宣慰不妥,江夏王又有何良策?”
李道宗脸色一沉,高声道:“不臣我大唐者,唯讨之!”自新君登基至今,未有人敢言兵戈,江夏王首开此议。
李治微微蹙眉:“贺鲁毕竟还未造反,有何名义征讨?”
李道宗早有算计:“出师之名倒也不难寻,可遣兵马西进,假称远征西域。伺大军临近瑶池,传诏调任贺鲁官职,令其交出兵权入京。他若奉诏自是最好;若不听命,必定即刻叛乱,那时我军已临其境,他仓促举旗准备不周,可一战而定;他若弃官而逃,必入突厥之地,乙毗射匮与其恩怨甚深,正可借射匮之手除之。此乃万全之策。”
李治心下赞叹——难怪父皇将堂叔与李世、薛万彻并称为三大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可他这个天子赞成没用,褚遂良早憋了口气,反驳道:“江夏王之计断不可行。堂堂天朝巍巍圣德,以仁义服天下,焉能用诡计逼人造反?即便贺鲁可除,日后西域、东夷诸国,谁还信服我大唐?”
李道宗针锋相对:“贺鲁与吐蕃等国不同。瑶池在我邦域之中,臣子谋叛,国法除之,何干诚信?与其盲羊补牢,何如未雨绸缪?”
“此言有理!”执失思力高声附和——其实贺鲁萌生异志他并非新近才得知,褚遂良要派使者安抚的事他也听说了;他不赞同怀柔,却无力改变宰相的决定,所以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旧事重提,故意试探大家看法。李道宗主战,执失思力求之不得,立刻请战:“大唐天威赫赫,岂在乎一酋首?末将愿率师前往,必取贺鲁授首!”
他俩一倡议,朝班中顿时议论起来,不少人表示赞同,还有几位将军当即叫嚣附和。李治一见不禁欢喜,登基至今总算见到了群臣各抒己见的场景,这是好兆啊!
褚遂良却大不以为然,提高嗓门压住群臣的议论声道:“陛下,我等之所以决意安抚,并非怯战,而是一片良苦用心。兵甲者,国之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去岁以来灾害连连,不宜妄动干戈。再者陛下践祚不满一年,粮食未丰、仁德未广,先行刀兵之举,于陛下圣德有碍。”
李治不禁点头,这倒也是实情。
“陛下!”执失思力实在心急,竟三两步走到御阶前,“先帝所以统驭万邦,皆因勇武冠于天下。今陛下继统,边人四夷未见陛下之威,恐难心服。贺鲁鼠辈自招祸端,此正陛下树威扬名、镇服四海之良机,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李治心头一震——不错!皇位不稳皆因为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此时若能打场胜仗,非但扬威四海,更可在朝中建立威信,打破有名无实的困局。
想至此李治心潮澎湃,放眼朝下望去,昔日僚属薛元超、李敬玄、李义府等无不跃跃欲试。作为潜邸亲信,祸福前程攀附于皇帝,李治想出头,他们更想出头。这几人虽然人微言轻不敢公然插话,却都用激励的眼光望着李治——机不可失,放手干吧!
李治信心大增,决定放手一搏:“好,就依……”
“且慢……”一个低沉的嗓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