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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后是无奈的失落,媚娘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拿去吧。”
“嗯。”李治双手去接,但是触碰到她滑腻的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啪”的一声脆响,那药碗从四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摔作两瓣。
殿内立时传来李世民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
李治顿时慌了神,武媚却毫不迟疑走进寝殿,跪倒请罪:“臣妾一时不慎,摔了给陛下的药,死罪死罪。”
“无用的贱婢!”李世民随口骂了一句,却也没深究,不耐烦地扬扬手,“十个你这样的也抵不过徐惠,还不去重熬?”
“是。”媚娘惶恐而退,出了殿门连拍胸脯暗呼侥幸,一扭头又不禁笑了——那位太子爷正蹲在檐下,一手攥着一半碎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媚娘忙拉他衣袖,将他扯到离门窗甚远的偏僻处:“还管这些碎瓷片子做甚?”
“我怕别人踩到,摔个跟头。”
“你倒是好心肠。”媚娘劈手夺过,往殿阶下一丢,自会有洒扫的宦官去管。
这意外反而使无言可对的二人有了话题,李治红着脸道:“方才多谢你。”
“太子何谈谢字?自该我们当臣妾的去认罪。”媚娘一低头,见他两只手被汤药弄得湿漉漉的,便掏出锦帕为他擦。
“嘿嘿……”李治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笑这情景与那日何等相似。”
媚娘却故作娇嗔道:“你这个人啊,真不叫人放心,怎么总是要我照顾呢?”
李治凝视着她娇媚的面孔:“那日你是不是……”是不是吻了我一下?可这话还是羞于出口,说一半就顿住了。
媚娘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羞得如红布一般,却假作没听见,继续为他擦手;其实早就擦干了,却兀自抹来抹去,最后两人的手竟隔着锦帕自然而然牵在一起。
李治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吗?”
媚娘抬起头,深情地直视着他:“我叫……”刚说两个字,忽听仪门外隐约传来其他嫔妃的说话声,“有人来了。”她匆忙挣开李治的手,提着裙子逃了。
李治再度凝望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今夕何夕,恐怕又要因她辗转反侧了。
三、翠微雀鸣
伺候父皇用过晚膳服下汤药,李治又为父皇捶了捶腿,这才退出含风殿。薛婕妤和卢夫人已安排好他的下榻之处,一间普通的小宫殿——此地远不能与太极宫相比,几处稀稀落落的殿宇依山而建,宦官宫女住在板舍中,宿卫的禁军在山下扎营;在东面单独隔出一座僻静的小院,就算是太子行宫。
夏日天长,已过酉时依然晚霞灿烂,李治凭窗远眺,他的心绪便如这终南山势,起起伏伏不能平复——名字都不知道,只是两次偶然的相遇,那倩影却已牢牢刻进脑海。她与众不同,不仅美丽而且亲切直率,从没有哪个女人敢那样同他讲话,也从没有哪个女人会如此体贴他。
这感觉难以言表,似是乳母、师傅对他的关怀,却又多几分男女间的吸引;似是妃子、侍妾对他的爱意,却又更具温情。从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不!有一个女人曾给过他这种感觉,是亡故多年的母亲。
对,只有母亲给过他这样的温情。她美丽圣洁,却又开朗坚强,在母亲怀抱里他才会感到安逸。或许在父亲心目中母亲秀美如水,而在他眼里母亲却像是一座山,只要靠在她身上,就会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但山是坚硬的,母亲却是柔和的,就像……像神佛,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光芒。想到这里,李治心头划过一丝恐惧,实在不应该把自己的情欲与母亲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亵渎。
但他无法自欺欺人,或许他生命中最早爱恋的人正是母亲长孙皇后,虽然那时他还是小孩,却已经能感受到亲情之外的依恋。其实他根本不似父亲和大臣认为的那么幼稚,甚至还比同龄人成熟得更早。
李治纹丝不动伫立在窗前,胸中情丝却已乱无头绪,母亲和那个女子的倩影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叠,融为一体,扰得他心烦意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渴望爱情还是渴望关怀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都是因为太寂寞。没人能了解身为太子的寂寞……
“殿下,”陈玄运出现的门口,“圣上请您立刻过去。”
“怎么了?”李治从遐想中怔怔回过神来。
“奴才也不清楚。”陈玄运神色忸怩,似乎已预感到不是好事,又补充道,“哦,褚令公来了。”
李治不解,褚遂良不在京中处置政务,追到终南山来做甚?父皇召唤不敢怠慢,忙随陈玄运回含风殿。还没迈进殿门便觉气氛不对,宦官嫔妃都已屏退,陪侍殿内的只两人,除了褚遂良还有另一位宰相崔仁师,却是垂头丧气跪在地上;李世民盘膝坐于病榻,满脸怒色,瞪视着崔仁师,似是刚刚发作一场。
李治未及开口询问,李世民严厉的目光已扫向他:“有人谋反你为何不禀报?”
“嗯?”李治被父亲猛然一问,懵住了。
“你不知?”李世民愈发恼火,“有人蓄谋造反,你竟不知,你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
李治确是莫名其妙,又不敢顶嘴,当即也跪下了。褚遂良在一旁低声提示道:“华州刺史李君羡……”
李治这才了然——李君羡是一位军中老将,出身瓦岗军,归唐后南征北战立过不少功劳,爵封武连郡公,如今在华州担任刺史,半月之前有人状告他勾结妖人蓄谋造反。
“原来是这件事。”李治松了口气,回禀道,“儿臣已派人访查过,李君羡造反并无实据,他只是招揽了一位术士,研习辟谷之术,为的是强身健体,没有……”
“你晓得什么?”李世民根本不听他解释,“谋反皆背主行不可告人之事,查无实据就肯定没有吗?勾结术士便非善类!”
褚遂良也附和道:“术士妖人都打着消灾除祸的名义蛊惑人心,摇舌蛊惑,其心皆不可问。李君羡明为研习辟谷之术,难保背后没有邪法魇胜之类的勾当。”
这纯粹是疑人偷斧的猜测,李世民却深信不疑:“没错!他就是搞魇胜!一定要将他和术士全部处死!他们想夺朕的江山,想用妖魔恶鬼谋害朕……”说着他转过脸,凝望殿外逐渐昏暗的宫苑,仿佛真有鬼魂在那里游荡——李世民的心已被恐惧和猜忌占据,坚信近来“鬼魂作祟”就是李君羡搞的鬼。
即便李治平素逆来顺受,这次也觉荒唐得离谱,不禁为李君羡鸣不平:“李将军好歹是两朝元老,又非握有大权之人,岂会谋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亲说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住口!”李世民的眼神从恐惧化为愤怒,“即便他没有谋逆之事,也难保没有谋逆之心,防患未然总不会错。朕若是死了,他举兵谋叛,受祸的是你。朕杀他还不是为你着想?”
李治哑口无言低下头,他心里满是不忿,但父亲抛出这种理由,他何以应对?褚遂良忙打圆场:“陛下息怒,太子天性仁厚年纪又轻,哪晓得阴谋诡计?陛下不要苛责……”可他话锋一转,“倒是宰相之失不可不问,崔仁师身在翠微宫,所有奏章案卷无不过目,为何不呈报皇上?此乃渎职!”
崔仁师肠子都悔青了——他与李治看法一致,觉得此事纯属诬告,又考虑到皇上越来越信神鬼,搞不好弄成冤案,所以隐瞒下来。哪料褚遂良竟风风火火跑到终南山来汇报。他深知自己不是无忌、遂良一党,自兼职宰相就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褚遂良把这事挑出来就是故意找茬,要把他排挤出中枢。事到如今皇帝已拍板定案,他的渎职也已坐实,除了磕头请罪还能怎么办?
李世民阴森森道:“崔仁师隐瞒奏疏蒙蔽视听,自即日起罢职;李君羡勾结妖人罪无可赦,当即捉拿问斩,家眷一概流放……就这么定了!”他没有通过大理寺便定下判决,已违背他自己订立的制度,但是有褚遂良操控,这决定岂会被门下省驳回?
崔仁师一脸无奈,叩首谢罪退下殿去——这位非长孙党的宰相,挂职未满一年就这样黯然下台。
李世民余怒未消,又数落起儿子:“这样的案子,他不报,你也不报。别忘了这是咱李家的江山,你还很稚嫩呢!”
“儿、儿臣实……”实在觉得父皇处事不公,以臆测加罪岂不寒百官之心?但这话李治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褚遂良抚着他的肩头,低声道:“太子别怕,快向圣上认个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儿臣实……实在是错了,请父皇原谅……”李治强咬牙关道出这句话,因为满腹委屈,泪水已涌到眼眶。
“唉!”李世民的气倒是消了,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你们来往奔忙也都辛苦了,休息去吧。”
退出寝殿行了甚远,李治还是忍不住心中不平,一把扯住褚遂良衣袖,质问道:“说李君羡谋反分明是诬告,你何必把此事闹到父皇跟前?”
褚遂良坚毅的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丝无奈,感慨道:“或许真的是诬告。可现今多事之秋,殿下入主东宫时日未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圣上病至垂危,那时他真造了反,岂不麻烦?”
李治不赞成这种论调,索性直言不讳:“难道褚公就没有借此案贬斥崔公之意?”
“确有此意。”褚遂良面不改色坦然承认。
“如此党同伐异,太过分了吧?”
褚遂良深施一礼,诚惶诚恐道:“臣并非为一己之私。现今陛下卧病行宫,唯有崔仁师在此奉上,口含天宪手假皇诏,如果此人怀有异心,若要假传诏命对您不利也是轻而易举,须早做提防。此事臣早与国舅商量过,贬谪此人也是为了殿下您。”
李治不禁迷惘——世上太多的私欲都打着忠诚旗号,究竟是排斥异己还是防患未然,难以辨清。但褚遂良多年来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又是帮他走上储位的重要推手,他岂忍心苛责?又有什么能力追究?算了吧……
褚遂良走了,只剩李治独自伫立宫苑。无论父皇还是大臣,对他的态度都是“你不晓得”“你不懂”“你还稚嫩”,仿佛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实在令他不快。但他有选择吗?大哥因叛逆而失宠,四哥太聪明而招怨,惨痛的教训不就在眼前吗?要从强势的父皇手中顺利接位,只能百依百顺当乖儿子;可是他也有男儿的血性,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胸中淤积的不满又何以发泄?有时候他真想挑战一下父亲的权威。
天渐渐黑了,所幸月光还算明亮,李治背着手在苑中踱来踱去,想要排遣郁闷,却越思越想越觉心烦。正在此时,乳母卢氏捧着一件披风迎上来:“太子原来这儿啊!怎不回去安寝?虽是夏日,也要留神夜寒。”说着便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不用。”李治心中正烦,当即回绝。
“若是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披上吧。”
“我不冷!”李治拂袖而去。
卢氏还不罢休,依旧跟在他身后:“听话,孩子,快……”
李治实在烦闷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乳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