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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自从入朝就下决心装哑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晋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军功着实不少,李世民赞誉他为“当世三大名将”之一。可细想起来,李道宗固然善战,终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万彻资历尚浅,唯独他前后战功无数,又坐镇并州十六载,如今又剿灭薛延陀,环顾当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无一将可与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爱猜忌,再说那位辅弼太子的国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李世与天子还有一段不愉快的隐秘往事,二十年来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着自己名字——世啊世,难道今日要做韩信?
路上他想尽办法套陈玄运的话,可陈玄运一个字也未透露,入宫后更奇怪,引他到两仪门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独自入内,奴才不陪了。”说罢不等多问转身便去。李世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从两仪门直至大殿一个侍卫宦官都没瞧见,皇宫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连守卫宫门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登上殿阶,主动跪倒,高声启奏:“臣李世奉旨告见。”
“快进来!”李世民的声音甚是高昂,似乎很兴奋。
李世起身进殿,这才敢抬头,却见偌大的两仪殿除皇帝外再无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气色尚佳,却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着他;御案上摆满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设一独席虚位以待。
李世愣住了:“陛下这是……”
“哈哈哈,你上当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议事,是想请你陪朕饮酒。坐吧。”
单找他一人饮酒?李世侍君半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哪敢坐?斗胆问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兴致?”
李世民自顾自斟上一杯,漫不经心道:“出征高丽之前朕曾许诺班师之日再与众将痛饮,怎料你等从辽东转战漠北,朕又病了这许多日子,众将归镇各州,只好单召你一人。”
李世根本不信,虽说许多将领身兼都督之职,但程知节、张士贵等主司禁军,李道宗居郡王之位,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来?而且两仪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显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觉这酒不能喝,于是婉转推辞:“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饮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断,“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与你一起喝……你还愣着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自知躲不过,无可奈何只得落座。
“来,朕敬你一杯,谢你剿灭薛延陀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赶忙避席而跪:“臣不敢当。”
“不必客套,请饮。”
“谢陛下。”李世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宽,怕……”
“胡说。堂堂武夫怎会没酒量?早年征战之时咱又不是没在一起畅饮过,你别跟朕耍滑头。”
李世依旧狡辩:“臣年岁渐高,比不得当初。”
“朕请你饮酒,你怎能不喝?”
“臣实在……”
李世民不耐烦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胁,李世再难推托,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继而蹒跚起身,手持御壶踱至李世案边亲自满酒。
李世见皇帝腿脚不便还来给他倒酒,受宠若惊,拦又不敢拦,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动不动就跪,这酒还怎么喝?”
李世紧紧低头:“臣不敢劳烦陛下。”
“当年打仗时一个马勺里舀饭吃,同袍之义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当我是天子,就当我是虎牢关下的李二郎!”
李世没法推辞,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李世民回转龙榻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却道:“可惜二郎不复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饮,恕朕不能多陪。”话虽这么说,可御案上却明明摆了六七个酒壶。
李世举杯:“微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先干为敬,他以袖遮面又将这杯喝了,却依旧很拘谨,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个人啊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朕是请你吃饭,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尴尬一笑举箸而食,就近夹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头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宫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对,滋味实在难受,他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战场猛如虎,回到朝中却老实得像只猫。你心中又无亏心事,何必这般拘谨?”
听皇帝话中有责备之意,李世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随便说话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话。再说我也没什么见识,只好事事听陛下和诸位同僚处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发大笑,“谁说你没见识?朕觉得满朝文武没几个比你有见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世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谬赞。”
“别怕,朕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谈心。光阴荏苒,朕登临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劳政事,若非生场大病久卧于床,还真没空把这半辈子的经历好好回顾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场场大战,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
李世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
李世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
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
“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又跪下了。
“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
李世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
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
“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
“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过誉。”李世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
“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
李世无奈,又把酒斟满。
“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
“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
“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
“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
李世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
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
李世又喝了。
“还有第三件。再满上!”
连饮数杯李世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
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
“哗啦!”李世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