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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东宫左庶子李怀远为同平章事,参与朝政大事。种种迹象表明女皇加快了回归李唐的步伐,似乎是要把所有变更过的制度都恢复到天授以前的样子。对女皇这样的做法群臣自然乐观其成,周唐之间若能波澜不兴平稳过渡,所有人都可松口气。
然而群臣并不明白,武曌这样做固然是为儿孙后代考虑,却还蕴含着一丝自暴自弃的心态。随着狄仁杰的死她对朝政的最后一点儿兴趣也丧失了,也再没有可以全心倚重之人了,如果说封禅嵩岳后她已无雄心壮志,那么此刻她对朝廷的态度就只剩敷衍了。成仙成佛一场梦,器重的大臣先她而去,她还有什么可挂心的?一把大年纪还折腾什么?什么尊号、什么周历,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既然不再有什么追求,享受生活就成了最重要的事,以往她在控鹤监尚有节制,而今饮宴嬉戏已成家常便饭。张昌宗、张易之变着花样哄她开心,那群“珠英学士”编书不认真,献媚取宠却一个比一个踊跃,整日吟诗作赋互相吹捧,还弄出一部《珠英集》,尽是些歌颂圣德的作品。每逢宴饮,文士、优伶乃至内侍婢女杂坐一堂,无论古今人物、百家之谈、市井俚言都是他们口中的笑话。更有甚者拿满朝官员取乐,专给公卿大臣起绰号——娄师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走路有些跛脚,被称为“行辙方相”;吉顼有些驼背,走路时却昂首挺胸、视高望远,被称为“望柳骆驼”;朱前疑逢迎有术,平时却很邋遢,袍服上总沾着油垢,被称为“光禄掌膳”;东方虬身量很高,衣服便显得很短小,被称为“外军校尉”,种种此类不可胜数。女皇听了这些笑话忍俊不禁,哪管那些大臣也曾被她器重?
张氏昆仲所受宠遇更是日胜一日,女皇虽然自己不再追求成仙,却把男宠扮成人间的神仙。她见张昌宗俊美,命其身披羽裳,骑在木雕的仙鹤之上,命宦官牵绳拉扯,一边吹箫一边环游宫苑,还叫众文士写诗赞颂。宋之问得二张之助跻身内供奉,拍马屁最积极,立刻作歌一首:“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湿君衣。”从此这首歌宫中人人传唱,还有人说张昌宗就是神仙王子晋转世,专门临凡侍奉女皇。
二张的家人也屡沐皇恩,兄长张昌期升任岐州(今陕西凤翔)刺史、张同休为司礼少卿、张景雄为通事舍人,他们的小弟弟张昌仪刚满二十岁,既无科举功名,也未门荫入仕,连书都没好好读过,起家即被授予洛阳县令之职。寻常士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至通贵之位,女皇恩赐张家人一出手就是四五品的高官,根本不把朝廷禄位当回事。满朝官员心里当然不忿,却罕有谏阻之人——一者谁都看得出,张氏兄弟红得发紫,开罪他们只怕女皇不悦;再者二张也未为无功,毕竟迎回太子有他们的功劳,而且他家现在又与太子结亲,约束他们只怕太子也未必领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之任之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狄公死后“朝堂空矣”并非虚言,虽然朝中仍不乏贤能之臣,狄公晚年也提拔不少人才,但是如他一样既受女皇信任又得百姓拥戴,既有复李之功又有安武之术,既有金玉之坚又善绕指之柔,能让女皇由衷敬佩的大臣却再也没有了。狄公之后朝中第一重臣毫无疑问是魏元忠,此时他官居凤阁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洛州长史、陇右诸军大使。其实无论资历还是才干,魏元忠并不逊于狄仁杰,甚至在军事方面更出色,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仅在能力,更在性格。魏元忠入仕以来屡建奇功却又饱受挫折,这固然与唐周迭代的复杂局面有关,却更是他性格使然。他性情刚烈、为人倨傲、快言快语,没有狄公那份修养和耐心;更重要的是他还肩负着统军重任,大部分时间领兵在外,不是对抗吐蕃就是防御突厥,对京中之事鞭长莫及,更不要说过问女皇宫闱之事了。
魏元忠以下最重要的宰相当属姚崇和李峤。姚崇年富力强、才智过人,是女皇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之臣,也是不错的辅政人选,可不凑巧的是这年春天他母亲不幸病逝,只要暂时辞官回乡守孝;李峤虽然也是能办事的人,却以文章起家,性格也未免失于柔弱,与控鹤监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那帮人皆是文友,有些事碍于朋友情面不便管得过甚。至于豆卢钦望、韦巨源、杨再思之流,或唯唯诺诺,或尸位素餐,或明哲保身;唯独陆元方算个正人君子,还在数月前病故了。苏味道两度拜相毫无作为,全靠舞文弄墨谄媚女皇,有一次他酒后吐露了自己的为官心得:“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凡事模棱两可成了长保富贵的秘诀,自此群臣给他起了个诨号,唤作“苏模棱”。除此几人外还有新提拔为相的李怀远,资历深浅且不论,出自东宫属臣,单此一点已注定他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既然没人管得了控鹤监,天长日久岂能不出乱子?张昌宗、张易之本就是年轻气盛的浮浪子弟,如今一仗女皇宠信,二仗迎立太子之功,三仗众文士的帮衬,愈加骄横跋扈胆大妄为,俨然已在宫廷内外形成一股势力,甚至开始干预朝政。
司府少卿杨元亨、尚食奉御杨元禧皆是先朝宰相杨弘武之子,属于弘农杨氏,他们这一支乃是隋朝权相杨素的后裔,是隋唐两代的贵族。出身名门未免有些自傲,故而杨氏兄弟对二张的小人得志很看不惯,尤其杨元禧在宫中供职,常与二张碰面,有一次忍不住口角起来。张易之便在女皇耳边进谗言:“杨素乃隋之奸臣,构陷太子扶立炀帝,乃至社稷败亡,其子杨玄感又举兵叛乱。陛下素以德义治国,当惩恶劝善,不宜让逆臣子孙身居要职。”女皇一来受其蛊惑,二来又忆起父亲武士彟行商时曾遭杨素刁难的陈年旧事,竟下诏称“隋尚书令杨素,惑乱君上,离间骨肉;生为不忠之人,死为不义之鬼。朕接统百王,恭临四海,上嘉贤佐,下恶贼臣。自今起杨素及兄弟子孙,不得任京官及侍卫。”杨元亨、杨元禧随即被撵出洛阳。
四品高官的去留尚可操弄,贪赃枉法更不在话下。不但张昌宗、张易之招权纳贿,连张昌期、张同休等人也来者不拒。有一次一个姓薛的地方官入京诠选,想要留任朝廷,求到张昌仪头上,送了五十两黄金。张昌仪手眼通天,哪把这当什么大事?收下钱随便写张条子,趁朝会时丢给天官侍郎张锡。
这张锡也是世家子弟,乃先朝户部尚书张文琮之子、贤相张文瓘之侄,本人也不乏才智,却没有父辈的坚贞品格。如今张氏兄弟炙手可热,宰相都不敢招惹,他哪敢不依?于是决定不问好歹留任此人。可他一时不慎把条子弄丢了,只好又跑到洛阳县廨问张昌仪那人名姓。年方二十的张昌仪面对年逾六旬的张锡暴怒不已,如数落儿女般训斥道:“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我与那人无亲无故,也只一面之缘,又怎记得他名字,只记得他姓薛。这样吧,你把备选官员中所有姓薛的一概留京!”张锡诺诺而退,回到吏部一翻名册,姓薛的有六十多人,全部留任岂能不惹人非议?张锡明知不妥,可权衡半晌还是不敢违逆张昌仪之意,莫看这小子只是二张的小弟弟,得志的狸猫赛过虎,万一他哥哥在女皇耳边吹风,乌纱帽还保得住吗?杨元亨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吗?为了保全官位,张锡只好硬着头皮将所有薛姓之人留任京官。
此事公布满朝哗然,肃政台那些御史岂能不弹劾?可奏疏递上去如泥牛入海,也不知女皇见到没有。时隔一月诏命下达,竟然晋升张锡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毫无疑问又是二张捣的鬼,此举简直是向朝廷百官示威。只要听他们的话就算身负滔天大罪照样升官发财,谁弹劾也没用!而张锡拜相不仅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也使李峤失去相位,因为李峤恰是张锡的外甥,依照惯例近亲不得同列宰相之位,李峤转任国子祭酒,唯一能办点儿实事的宰相也离职了。
此事过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二张兄弟的受宠程度早已超过当年的薛怀义,似乎他们已摸准女皇的喜怒笑颦,想办什么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简直有“窃持国柄,口含天宪”之能。于是许多贪图利益的官员也开始主动与之结交,更有甚者见当男宠如此吃香,竟也“见贤思齐”想要效仿。尚舍奉御(掌管宫廷陈设、幕帐等事)柳模上书,说他儿子柳良宾相貌英俊,愿意进献女皇;还有个叫侯祥的监门卫长史,想富贵想疯了,竟声称自己阳道伟壮,胜过嫪毐、不让昙献,连当年的薛大师都比不了,愿以浑身解数报效女皇!
这样毛遂自荐的人着实不少,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女皇的宫闱秘闻简直快成了市井谈资,更有无聊之人添油加醋大加演绎,传得愈加不堪。那些正直之臣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年因弹劾来俊臣成名的右补阙朱敬则,如今已升任正五品正谏大夫,因此事上疏谏言:“陛下内宠有张易之、张昌宗,足矣。近闻左监门卫长史侯祥等,明自媒炫,丑慢不耻,求为内供奉,无礼无仪,溢于朝听。臣职在谏诤,不敢不奏。”女皇揽奏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这种事传到民间毕竟不光彩,于是赏赐朱敬则彩缎百匹,下令整改控鹤监。
怎样整改?撤销控鹤监、罢免二张、遣散供奉?那岂不是动了女皇的心头肉,所谓整改是换汤不换药,把控鹤监改名奉宸府,由智败吐蕃名声鹊起的郭元振担任奉宸丞,其实这就是掩人耳目,奉宸监上下之事仍由二张把控,那群阿谀拍马的文人也一个未斥退。
自古皇帝富有天下,后宫莫不佳丽充盈,汉武帝、晋武帝、隋炀帝之流嫔妃宫婢动辄上万,相较而言武曌所宠者从始至终才三四人,说她荒淫实在过苛,可后宫干政却是大患。惜乎武曌不这样认为,追根随缘她自己何尝不是由后宫而起?哪会把后宫参政视作禁忌?况且她与张昌宗、张易之的关系并不像市井传说的那样,固然有枕席之欢也只是偶尔为之,八十岁的人哪来的那么多情欲?即便有那心,她还有那力吗?类乎侯祥之辈不过是瞎揣摩罢了。
武曌对二张的感情是复杂的,与当初对薛怀义大为不同,有时甚至像老妇娇惯自己的小孙孙。长期的政治斗争破坏了皇家亲情,儿女之中唯有太平公主能和她说几句贴心话,武显、武轮乃至武三思等人虽恭敬有礼,其实对她畏惧大于亲昵,至于孙辈的孩子见了她更是谨慎肃穆,哪有感情可言?而张氏兄弟就像两个无所顾忌的孩子,能在她身边撒娇使性,能陪她娱乐哄她开心,填补了她感情的空虚。
至于二张招权纳贿、干预朝政那些事,其实她也心知肚明,却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毕竟还是武周天下,朕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朕为了天下臣民的安危连社稷都放弃了,欲将皇统归还李氏,如今太子已立、历法已更,连国都也将迁回关陇,够仁至义尽了吧?朕已经别无所求,不过是想过得舒心些、快乐些,宠爱两个小男人,就算他们坏点儿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平心而论武曌的要求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