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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张易之也道,“陛下为国为民操劳一生,早定下储君之事也好心无挂虑安享晚年。”
武曌气乐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也跟着凑热闹,快别烦朕啦!”口气甚是轻蔑——在她看来张氏兄弟不过是两个消遣之物,年少无知,尚不如薛怀义,怎指望他们对朝政有何裨益?
张昌宗见女皇一脸戏谑的表情,心中甚是着急,又道:“陛下!我兄弟确是一片忠心为您考虑,为今之计唯有复立庐陵王为嗣才能君臣皆安、朝野无虞!”
武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顿时一怔,凝然注视这两个男宠,与其说惊讶还不如说是恐惧——立储之事关乎无数人的富贵前程,连两个玩物也卷入其中,伺机进言以邀恩宠,可见外间群情纷纷,此事何等可怖?更可怕的是他们一开口就……
武曌年纪虽老,脑筋却不慢,随即意识到此等紧要之事绝非这两个小子能揣摩到的,于是转而问道:“这话是谁指使你们说的?”
这回轮到张氏兄弟大吃一惊了,哥俩对视一眼,低头道:“并无指使之人,实是我兄弟一片忠心。”
武曌冷冷一笑:“你们听说过宦官大将军范云仙吗?他弱冠之时就服侍在朕身边,跟随朕鞍前马后五十余年,到头来因为干预立储之事还是被朕处死了,而且是腰斩!”
张氏兄弟听到此处浑身战栗,仿佛想到自己被一刀两段的惨相。
“你们已犯下不赦之罪,若肯招出指使之人,朕或可法外开恩,若执意欺瞒,罪加一等!留神你们张家满门的性命……”
被她这一通吓唬,张昌宗哪还咬得住?匆忙叩首:“陛下开恩,这话确实是别人教我们的。”
“谁?!”武曌厉声追问。
“御、御史中丞吉顼。”
第94章 武曌召回李显,意欲将皇位复归李唐()
一、鹿死谁手
定更时分宫苑寂静,武曌秘召右御史中丞吉顼至瑶光殿,连张氏兄弟乃至高延福、上官婉儿也被屏退,只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武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仔细观察面前这个人——天授初年此人还是一介县尉,赖武承嗣之力入京为官,告发刘思礼、弹劾来俊臣,短短七年就跻身四品高官,至今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与年近七旬的左中丞魏元忠平起平坐,这蹿升得也太快了吧?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人的聪明无可置疑!
吉顼早料到自己会被召见,坦然接受女皇的审视——自从将“妹妹”送给武承嗣,他利用这层关系大肆结交权贵,时时刻刻都在寻觅立功晋升的机会,在旁人看来他平步青云至今日之位已属侥幸,他自己却不知足,还有更远大的抱负。
当今之世最大的功劳莫过于帮女皇搞定立储之事,就在百官畏难之际吉顼很独到地把赌注押在张氏兄弟身上,不惜以通贵之身曲媚男宠,频繁造访张宅,向张宗昌之母韦氏、张易之之母臧氏献上重金。二张骤然富贵,虽不乏巴结逢迎之辈,却都是卑微小人,哪曾得过四品高官的青睐?受宠若惊倾心相交,不久就混得烂熟。吉顼见火候差不多了,向他们说出了筹谋已久的话:“富贵之道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你兄弟宠遇甚厚,却非以德业取之,只恐天下侧目切齿者多矣!倘有一日圣上驾崩,那时你们何以自全?”一席话吓得张氏兄弟小脸煞白,正是这番道理,什么云麾将军、司卫少卿?不过一时得意,只怕现在越风光将来越惨。张昌宗仓皇问计,吉顼笑道:“今四海共忧者乃后嗣之事。圣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东宫皇嗣也未见重托,而天下未忘唐德,你兄弟何不劝圣上迎回庐陵王复立为太子?如此则圣上欢喜、群臣免忧、朝野感德,非但可以免祸,将来庐陵王继承大统必念及你兄弟之功,可保长久富贵!”张氏兄弟闻后大喜,连连道谢。不过吉顼心里明白,凭这俩小子的才智是解释不清其中利害的,女皇早晚追问到他头上……
果不其然,女皇从二张口中逼问出内情,当晚召其入宫。沉默半晌之后终于悠然开口:“为今之计唯有立庐陵王为嗣才能君臣皆安、朝野无虞……这话是你说的?”
“正是。”
“道理何在?”
吉顼长出一口气——此事最险之处并非解释理由,而是勾结男宠擅议朝政这种行为,女皇直问缘由,丝毫没有怪罪之意,可见最难的一关已闯过。故而他一句话未言,先向女皇叩拜:“谢陛下宽宥。”
武曌淡淡一笑,事到如今发脾气也没有用,重要的是解决问题:“你放胆直言,朕洗耳恭听。”
“是。”吉顼施礼已毕,不疾不徐道,“冥冥天数,兴废无常,唐承隋治,顺天应人。天皇染病骑鲸,内外惶惶,社稷将倾,伏惟陛下独运神武,屈已忘劳,天慈远致,圣泽傍流。日月之所洒临,天地之所覆载,皆受更生之赐,故海隅臣庶莫不感恩,河洛祥瑞莫不显灵,以助陛下成就九五之业。既践大宝,国泰民安,百僚竭诚,故有神岳之封、天枢之立……”提议复立李哲毕竟也等于斩断武氏统治,他不得不先吹捧女皇以免龙颜动怒,待说到正题立时审慎起来,“陛下内有贤子,外有爱侄,取拾详择,断在宸哀,本非臣下该言。然则武氏诸王虽贤德,掌权日浅、资质未深,处事亦多偏颇,磨砖作镜焉可鉴容,铅锡为刀岂堪琢玉?况常人安于故俗,天下之民未忘旧李,恐不宜立武氏为嗣。”这话已很客气,武氏兄弟的所作所为绝非“偏颇”二字所能囊括。
“嗯。”武曌赞同这看法,自己这帮侄子确实不争气,戡乱之事已印证这点,若执意将皇位传给他们,别的暂不提,单是突厥吐蕃之流便无力抗拒,非但武周社稷不保,只怕天下将大乱。武曌好歹不是昏君,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焉能立个昏聩之主遗害万民?而现在因为契丹叛乱把百姓怀念李唐的心思又勾起来了,更不便有违众意。她心里虽这么想,却还是故意试探道:“魏王也不堪为嗣吗?”她很清楚吉顼和武承嗣的关系。
“万万不可!”吉顼斩钉截铁道,“魏王德才如何姑且不论,其子淮阳王和番突厥,自古皇帝未有以亲生子女和亲夷狄者,此关乎皇家后世血统,单此一点魏王便不可继统。”吉顼何尝真心为武承嗣出谋划策?他向武承嗣贡献的一切“良策”皆是为自己牟利!
“不错。”武曌不禁点头,“那东宫皇嗣又有何不可?”
吉顼又恢复恭谨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东宫皇嗣,陛下爱子,自幼聪允,长而宽博,内谙诗书,外修礼乐,有礼让皇位之德,其忠孝恭顺四海皆知,有夙成之量也。然则天授以来闭于东宫,不闻音讯罕见世人,又有来俊臣等奸佞屡构逆案离间君臣,以致群臣疏远皇嗣,或有失礼之处。天下虽陛下之天下,但朝廷行政有赖臣僚,国之安危系于百官。陛下若以皇嗣继统,只恐百僚汗颜心内惶遽,朝堂亦不得安。”
这番话虽然说得隐晦,武曌还是听懂了,不禁胸内狂跳——是啊!朕怎没想到?
武曌心中默定的储君人选正是废帝李哲,所以当二张说出迎回庐陵王时她才会那般惊讶,急召吉顼来见。不过她考虑立李哲仅是出于两点私心:一者她曾因韦团儿诬告杀死两名儿媳,尤其嫡孙李成器之母刘氏,若使武轮父子承继皇位只怕对自己死后的祭祀不利;再者武轮多年遭武氏兄弟欺压,两家结怨甚深,一旦武轮继统武氏恐有大祸,她即便不能让侄儿继位,还是希望保全娘家人。所以她才想退而求其次,放弃武轮而立李哲,但这些私心没法摆到台面上说,武轮毕竟当了将近十年的东宫皇嗣,自己的皇位又是从他手里接过的,怎好一朝舍弃?而且最先喊出“归我庐陵王”的是叛贼,她若这样做会不会遭百官反对、被天下人耻笑呢?
然而吉顼的话点醒了她——百官不会反对,而且乐观其成。
换个角度想一想,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这些年武曌一直在打压李唐势力,尤其践祚初年的几次大案,谁还敢与皇嗣来往?百官为了自身安全对武轮退避三舍,更有甚者为显示对女皇的忠诚不惜故意贬损皇嗣。而随着几次对朝堂的清洗,如今居官者大多是革命后入仕的,对武轮本就不甚了解,即便心中暗存恢复李唐之志,毕竟现在当的是武周之官。万一武轮是外宽内忌之主,将来接过皇位睚眦必报,凡是曾对他稍有怠慢者一律报复,凡是曾与武氏交结者一概免职,那时满朝文武有几人能保住富贵?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所以百官既期盼恢复李唐又害怕武轮登位,唯有那个远在房陵置身事外的李哲才是大家能安心接受的人选。
想到此处武曌不禁苦笑:“难怪你说唯有立他才能朝野无虞。时也运也!没想到远在数千里之外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正是。远朝堂则远是非,无所亲亦无所仇,故万众皆安。好处还不止于此!”吉顼继而又进言,“昔日太宗何以立天皇为储?乃因李承乾、李泰兄弟争位所致。贞观之际天皇本无所争,唯尽忠孝而已,太宗苦于二子势同仇雠,故两废之,以天皇承继大位,国家得一明主,李承乾、李泰虽失其位亦可善终。今日之事亦如此,唯有立庐陵王为嗣才能使李武两家皆无覆灭之忧。陛下大可放心,废而复立古已有之,未见其不祥。殷商之时伊尹流放太甲,三载复立改过自新,深感伊尹教诲之德,何况陛下乃庐陵王生身之母,其感恩尽孝岂不更切?再者庐陵居长、皇嗣居幼,如此立储合乎宗法,朝野无可非议,皇嗣也无所怨……”说到此处他屈膝跪倒在女皇面前,“弘道之际天皇龙驭上宾,本就传位庐陵王,陛下于病榻之侧领受顾命,掌军国大政,造化所致另迁龟鼎。今仍以庐陵王为嗣,万岁之后大位奉还,上不欺祖宗,下不违人心,更可告慰天皇英灵,全夫妻恩义于九泉,可谓功德圆满完璧归赵!望陛下思之。”
武曌手扶御案不住点头,显然很满意这个方案,却又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世事轮回,去而复返,可叹兢兢业业二十载,到头来武周社稷仍是无果而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罢罢,自我始之,我自终之,就把天下还给李家吧……
女皇圣心默定,打发走吉顼,既感宽慰又觉怅然,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眠。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明明已是春季,却梦见天寒地冻北风凛冽,一只鸟从天上坠落到她怀中;抱起细看,是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惜乎两支翅膀均已折断,啾啾哀鸣痛苦不已,她心中凄然随即醒转。醒来后一阵茫然,坐在床头愣了许久才觉天光大亮,误了朝会时辰。按理说内侍宫女皆有责任将皇帝唤醒,可如今她已七十五岁高龄,见她沉眠谁敢贸然呼唤?
虽然匆忙梳洗更衣,朝会还是迟了半个多时辰,这是武曌当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当她在高延福搀扶下登临贞观殿时,五品以上官员早已列立殿中,人人脸上皆有不安之色——主上年事已高,储位至今未明,万一她忽然病卧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天下大乱?
望着一张张紧张的面孔,武曌已猜到他们惧怕什么,心中暗忖——看来立储之事确实不宜再拖,早了结这桩事,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