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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和酷吏成了朝廷老大难的问题,这固然因为女皇的支持,更因为氤氲已久的风气使然,这些酷吏大部分别无所长,除了构陷干不了别的差事,以往结怨甚多也无法再从事别的工作,连辞官都很危险,只能一条道跑到黑。所以即便丘神、索元礼、周兴、王德寿、侯思止、郭弘霸等辈相继惨死,其他人却无改悔之意,还是一有机会就要“立功”。
在李昭德离京这段日子,酷吏故态复萌,王弘义趁机制造冤案十余起,得以晋升一阶;来俊臣虽没造什么冤案,却对诏狱进行改革,竟还诌出一部著作来!
鞭抽、棒打皆有明伤,“请君入瓮”的把戏更是令人皮肉皆烂,屈打成招的犯人一目了然,如今朝廷风声紧,这样的把戏玩不得了,故而来俊臣苦思冥想,整出许多不见伤的刑罚。比如把犯人固定住腰部,脖颈手肘戴上木枷,命狱卒往后拉,取名为“驴驹拔撅”;或者让犯人戴上稍长的木枷,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瓦,叫作“仙人献果”;更有一路损招,不打不骂,在牢房里铺满刺鼻的艾草秽物,把犯人关进去就行了。用这些办法审出来的犯人,顶多有一两道枷锁的印记,没有屈打成招的凭据如何翻案?
仅仅如此还不够,来俊臣颇有些精益求精的信念,欲追求“不战而屈人”的至高境界。他特意打造了一组与众不同的铁枷,或大得出奇,或重逾百斤,或有锯齿利刃,或嵌蒺藜铁钩,这一组枷锁共是十只。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这些大枷听名字便知何其恐怖,犯人莫说戴上它们,看上一眼便会浑身颤抖,天大的罪名也会违心承认。
但在来俊臣看来,光有这些刑具远远不够,当初他讥讽周兴治人没治死,以致反受其祸;然而当他坐上首席酷吏的位置之后才明白,想把所有经自己审讯的人都治死是不可能的,为此必须居安思危,严防仇人报复;而且他曾奉命推鞠东宫,跟皇嗣也结过梁子,更要讨好女皇以求庇护。为此他与朱南山、万国俊等人还真废了不少苦心,经过好几个月的“刻苦攻读”,他们编出一部酷吏的理论著作,名曰《罗织经》。
以“罗织”二字为名,足见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然而该书的内容绝非仅限于刑狱,也包含了许多官场实用之道,分为阅人、事上、治下乃至刑罚、瓜蔓等十二卷。在此书的开篇章节,酷吏们写道:“人者多欲,其性尚私。多欲则贪,尚私则枉,其罪遂生。民之畏惩,吏之惧祸,或以敛行;但有机变,孰难料也。”人都是有欲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欲望导致贪心,自私就会犯错,罪恶便由此而生。百姓害怕惩罚,官吏恐遭祸患,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行为;可是一旦有机缘变故,谁都难保没有非分之想——凭此一语来俊臣阐述了人人都有造反的可能,也就论证出他们这帮酷吏存在的意义!
当然来俊臣不会放过献媚的机会,该书之中“顺不避媚,忠不忌曲,虽为人诟亦不可少为”“上所用者,奸亦为忠”“言忠而恶奸,世之表也”这类倡导顺从、吹捧皇权的词句比比皆是。足见这帮酷吏虽然学识有限却很会揣摩上人的心思,知道只要举着“忠”字当大旗,任何为非作歹、泯灭人性的事都可以冠冕堂皇。在该书的最后部分来俊臣已毫无顾忌,公然写道:“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情不可滥,滥则人忌;人不可密,密则疑生;心不可托,托则祸伏。智者不招己害,能者寻隙求功。饵之以逮,事无悖矣。”恻隐之心不可有,亲戚朋友不可信,心腹之人不可托,要想富贵就得心黑手狠不要脸,告密吧!诬陷吧!害人吧!不择手段去邀取富贵吧!
李昭德派人觅来这部大作,仔仔细细“拜读”一遍,阅罢浑身颤抖脸色铁青,不仅因为生气,更因为恐惧——来俊臣真是把人的私心算计透了,却也把道德人伦给写没了,《罗织经》简直就是一部蛊惑人心的邪书,把世人丑陋的一面都揭示出来,并希冀将其发扬光大,让世人摒弃节操毫无顾忌地去争夺富贵,甚至丧尽天良、自相残杀。倘真如此天理人情何在?这世道将会何等黑暗?
至此李昭德已对一干酷吏彻底动了杀心,决心将来俊臣、王弘义等辈斩尽杀绝,永断祸根!
时机很快到来,一年一度的秋决时刻临近,武曌在审阅死刑名单时发现了原右史、弘文馆学士刘允济的名字,突然大开善心:“据朕所闻,刘允济自幼丧父,老母携养甚是不易。今其母亦老,若杀之何人奉亲?况其罪多有可议之处,可免死。”遂改判为贬官县尉。其实武曌有此宽赦不仅是念在其母无依,更是重其才华——刘允济是著名的文学之士,曾作《明堂赋》,他的诗文很合女皇的口味。他获罪是因为利用史官的身份,大书酷吏等人罪行,招致来俊臣的怨恨,故而遭到构陷。
女皇亲下赦旨,来俊臣不敢再作梗,而窥伺在侧的李昭德立刻抓到机会,他上书宣称,既然刘允济可赦,或许其他死犯也有屈枉可悯的,建议派监察御史严善思核查刑狱,并一再表示,这关乎女皇的圣明圣德,武曌这段时日诚心念佛以求延寿,便答应了。
哪知严善思早已领受李昭德密令,从一接手此任就不仅仅把目光盯在这份死犯名单上,而是复核了几乎所有案卷,无论贬斥还是流放,连诏狱之案也囊括其中,很快就核出百余宗冤案,不仅有王弘义在这半年捏造的谋反,也包括来俊臣等人以往的恶行,矛头直指酷吏。
来俊臣等人终于恐慌了,这与以往的弹劾都不同,这明摆着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啊!众酷吏群起而攻之,指斥严善思不遵旨意越权行事,甚至上书状告其诬蔑,武曌也觉得严善思捅了马蜂窝,遂将其贬官外放。
严善思虽然走了,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酷吏的所作所为已公之于众,且明确定性为冤案,满朝文武乃至百姓的愤怒情绪已经激发出来。李昭德要的就是这结果,随即率领群臣面奏女皇,要求严惩酷吏以匡纲纪、平民愤。
来俊臣岂能坐以待毙,也赶紧集结群小,一边筹划对策,一边捶胸顿足、赌咒发誓,向女皇表忠心。武曌甚是犹豫,既不想放弃制约臣下的鹰犬,又不想与百官结怨,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一份奏疏打破了僵局,使她最终痛下决心惩治酷吏。
这位上书的官员名叫朱敬则,亳州永城(今河南永城)人,已是六十岁高龄,官职依然是从七品右补阙。据说他早年与魏元忠为友,也曾被天皇赏识,却因得罪宰相李敬玄遭到打压,一直沉寂下僚。但无论如何,此人当七品官确实屈才了,仅看其抨击酷吏的这篇奏疏便可见其心智之厉害:
李斯相秦,用刻薄变诈以屠诸侯,不知易之以宽和,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此知变之善也。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置神器,开告端,曲直之影必呈,包藏之心尽露,神道助直,无罪不除,苍生晏然,紫宸易主。然而急趋无善迹,促柱少和声,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伏愿览秦、汉之得失,考时事之合宜,审糟粕之可遗,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扫朋党之迹,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
以往御史中丞李嗣真、右拾遗陈子昂、侍御史周矩、万年县主簿徐坚乃至徐有功、李日知等人都曾上书弹劾酷吏,言辞之激烈、用心之真诚、列举罪行之详细,一份比一份厉害,但是女皇都当耳旁风,顶多口头表彰一番,并不做任何处置。朱敬则的这篇奏疏未提及任何酷吏的具体罪行,甚至连来俊臣等人的名字都没出现,从头至尾坐而论道,只谈治国之道,而恰恰是这篇泛泛而论的东西令女皇不寒而栗——秦因暴政而亡,汉因善变而存,当初革命之际“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现在九鼎已迁,天下已是你武某人的,再不“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你的圣明可就被这帮酷吏毁了,到头来老百姓骂的是你!况且这帮酷吏抱成一团,已有“朋党之迹”,你不怕将来尾大不掉吗?
武曌看后大有振聋发聩之感,是该收手啦!其实早在天授之初她就有意结束酷吏政治,只是碍于朝中还有一定的复辟势力才留下来俊臣等几人,尔后经过史务滋、岑长倩等案异己势力已消灭得差不多,再重用酷吏意义也不大,还留着他们纯粹是对臣下的威慑。现在来俊臣等人多行不义,继续给他们撑腰只会败坏自己名声,况且这帮人做事出格常惹麻烦,阿史那俀子投靠吐蕃不就是他们逼出来的吗?一再兜着他们,实在得不偿失。是几条鹰犬重要,还是天下人心重要?孰重孰轻摆在眼前,这根本无须多加考虑……
延载元年九月初一,这一天出现了日食,依照儒家天人感应之说,天有灾异乃是示警,当政者应该自省。武曌在这一天颁布诏书,向全天下披露了酷吏构陷良善的罪行,把来俊臣连贬十四阶,降为同州(今陕西大荔)参军,王弘义等辈流放岭南——酷吏的末日降临啦!
四、众怒难犯
武曌严惩酷吏,整个朝廷欢声雷动。自文明元年索元礼首开告密之端,此后宫门立匦、酷吏横行,文武百官连在自己家中也不敢随便讲话,唯恐有什么不妥之言被小人告发以邀富贵;在朝廷办事也是尽可能地推卸责任,生怕哪件事处置不当惹来杀身之祸。现在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均被罢黜流放,大家终于可以安心度日了。
然而李昭德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他要的不是贬官流放,而是彻底斩草除根!所以众酷吏一离开洛阳他就紧跟着行动起来,派遣御史以巡察地方为名追赶被流放的酷吏,假称有人告发他们别的罪行再加推鞠。其实还有什么可审问的?就如当初六道使诛杀流人一样,追上之后问也不问当即处死,很快王弘义、万国俊、朱南山等辈相继授首。
到这时只剩下元奸大恶来俊臣,他虽被连贬十四阶,毕竟还有一身官皮,不能轻易杀掉。但是李昭德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现在女皇把他贬了,万一哪天心血来潮再把他召回来,依旧是祸患,不诛此贼朝廷永不得安!
为此李昭德召集刑部、详刑寺所有官员,责令翻查近十年来的所有案卷,凡参与告密或与酷吏有涉的人都要列清。此举意在酝酿给来俊臣致命一击,并将潜在的酷吏余党一网打尽,但是群臣听闻当即哗然——矫枉过正了吧?
昔日酷吏猖獗,许多官员出于自保迁就酷吏,造成一系列冤案,甚至有的也干过告密的勾当,真正如徐有功、李日知那样的有几人?最典型的例子当属现任司刑少卿皇甫文备。安定皇甫氏乃东汉以来的仕宦名门,皇甫文备一支自隋朝时徙居洛阳,四代为官,他早年举明法(科举的一种,考法律)起家,一直在刑部、详刑寺任职,苦苦地熬资历,至嗣圣之际担任秋官郎中。酷吏横行之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