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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魏王!”不知哪位才人嚷了句,“魏王离席下拜,是受赏了吗?”
媚娘忙回头观瞧——闻名不如见面!魏王之名震天下,甚至压过太子一头,但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他像父亲一样高大,但身材却臃肿肥胖,粗胳膊粗腿,胖得看不见脖子,圆鼓鼓的大肚子,连下拜都很吃力,虽说从厢房望去看不见正脸,想必也是肥嘟嘟无甚好看。
这一刻,媚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此正式的宴会,魏王、晋王都在,太子怎么反而没来?
关于太子的种种离奇之举,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早已不是秘密。李承乾自小好武,虽因坠马摔伤一条腿,却未因此消减玩乐的兴致,据说他私自招引了一群突厥人,整日在宫苑厮混,与俳优艺人杂坐,喝酒跳舞通宵达旦;还经常化装成突厥首领,带着亲兵玩“打仗”的游戏。每当这种荒唐的游戏进行到高潮时,承乾总会仰面倒地装作阵亡之状,部下们就要按照他的指示骑马环绕他的“尸体”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还要按照突厥人的风俗割耳嫠(lí)面、血泪交融,而在众人的痛哭声中他又一跃而起,仰天大笑:“等到我坐天下,当率一支劲旅前往金城,委身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岂不快哉?”
这固然是戏言,但身为帝国的太子说出这种话,实在荒唐至极。东宫臣僚无一日不在苦苦规劝,而太子只当作耳旁风,甚至企图刺杀对他劝谏最激烈的右庶子张玄素……凡此种种恶劣之举,连掖庭中人尚且耳闻,皇帝又怎不知?媚娘虽然听不见李世民父子说什么,但今天这场宴会恐怕不那么简单……
殿堂之上酒过三巡,宴乐也停下了。李世民褒奖李泰勤奋好学,又说去年他老师王珪去世时他吊祭守孝很知礼仪,宣布从今以后他不需奏请随时可以入宫。李泰叩首谢恩,群臣表面微笑心中忐忑——这场宴会太不同寻常,宫宴的规模、宫宴的礼乐,把实权派高官都召集过来,却在魏王府中摆宴,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坐在西席首位的魏徵面沉似水。此时这位老臣已病体沉重,一般朝会已不参与,实是拖着病体来赴御宴,并没有饮酒,一见皇帝如此小题大做褒奖魏王,不禁心慌气短头晕眼花,但为了国家安稳、社稷无恙,还是忍不住要进一言。
可他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御座上的李世民抢先开口:“魏公……房公……”
“臣在。”魏徵无奈,只能和房玄龄一同起身。
李世民见二位老臣起身颇为吃力,连忙摆手:“两位爱卿年迈,不必多礼。朕近来时常忆起创业往事,今吐蕃求亲,高昌殄灭,黎民安泰国用日足,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啊!”
“陛下仁德所致。”二相哪敢居功?
“朕确有功劳,但也少不了你们。”李世民举酒独酌,似有无限感慨,“细细想来,贞观以前从朕平定天下周旋艰险者,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朕,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大唐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唯魏徵而已!”
魏徵拱手施礼:“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李世民却越发夸赞:“德才冠世功劳赫赫,古之名臣何以复加?在座臣工共同举杯,敬二位宰相。”
昭和乐再度响起,文武群臣乃至魏王、晋王一齐举杯,魏徵实在盛情难却,只得陪房玄龄一起把酒喝了。他久病之身,一杯酒下肚越发觉得胸闷气短,昏花迷离的视线也越发模糊,还没缓过这口气来,又听李世民道:“来人呐,赏赐二公。”
陈玄运早已备妥,捧出两把佩刀——这是两把黄金佩刀,有三尺多长,瑞锦结襻,朱红流苏,刀鞘上各镶一颗宝石,还有御笔题写的赞颂之辞。这样精美的刀当然不能用于厮杀,而是象征荣誉,以后在满朝官员面前身配御赐的黄金佩刀,将是何等荣耀?
君王有赏就再不能坐着不动了,魏徵跪爬离席,双手接过金刀,只觉刀身沉重,难道并非鎏金,这整口刀皆是用黄金打造?房玄龄也接了金刀,两人再三叩拜谢恩。
李世民心血来潮:“带上,让朕和文武群臣们看看。”
二公皆非喜好炫耀之人,但君命不可违,房玄龄立刻佩戴起来,魏徵手脚不便,是陈玄运帮忙将刀挂在了腰间。
“贤臣良相配上金刀,更显凛然之色。”李世民欣然一笑,把玩着手中酒杯,隔了片刻又呼唤魏王,“青雀,听说你那部《括地志》即将修成?”话题微妙地绕个圈子,又回到李泰身上。
“回禀父皇,《括地志》共五百五十卷,今已成书五百卷,详述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三千五百五十一县,各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历代沿革、兵要地志无不囊括其中。儿臣不敢断言前无古人,但此书修成必会对父皇治理天下有裨益。”李泰博闻强记娓娓道来。因为肥胖的缘故,他一双本来不小的眼睛挤成了两道缝,总是笑眯眯的感觉,这相貌固然难言英俊,却显随和亲切,“儿臣随身带了一本,正想请父皇御览。”
陈玄运接过书卷呈献上来,李世民手捻龙须仔细浏览,竟然拍案盛赞:“我儿功劳不小!”
“为臣为子理当如此。近来国事繁忙,孩儿常虑父皇身体,修成这部书或可减轻父皇一些操劳,就当是孩儿一点儿孝心吧。”这点儿孝心也太大了吧?李泰不仅学识好,嘴巴之甜也是旁人莫及。
魏徵冷眼旁观,一直在静候插言之处,听李泰说《括地志》即将修成,随即有了办法:既然书将修成,那就不必再遥领都督,可以去相州上任了吧?
想至此刚要开口,却又被李世民抢了先:“好!为父感念你这片孝心……”说着他伸手右臂,拉住身边晋王李治的手,又道,“为父真的是有些老了,越发思念你们母后,有你们常伴身边心情才好些。前几年还曾筹划再立皇后之事,现在朕也想开了,后宫未必一定要有女主,有你们这些孝顺的儿子在身边,朕就知足了!”
魏徵的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皇帝的话虽然是跟俩皇子说的,但暗示得很明确,因怀念文德皇后,皇后嫡子一律不离京任官,而且他表示不再考虑立后之事。立后也是群臣力阻的,现在皇帝退一步,那群臣是不是也该退一步?不要逼君过甚!
群臣都听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脸上虽带微笑,心里却如同开了锅——魏王留京已成定局,看来圣上打算废立太子的这层窗纱已经捅破。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只有李世民洪亮的嗓音萦绕堂上:“青雀,助你编书的文学馆之士可在府中?”
“圣驾降临,焉敢不奉?都在偏院之中候旨。”
“把各位学士请过来,朕要赐他们一杯酒喝。”
“是。”李泰甚喜,肥硕的身躯竟毫不费劲蹦了起来,亲自跑去传令。不多时院中济济,十几位学士以及府中幕僚向皇帝跪拜施礼,他们品阶不高,不敢登堂入内。
一直乖乖坐在父亲身边的晋王李治看得分明,著作郎萧德言也在其中,忙奏请:“父皇,萧公曾教我读书,也算孩儿的老师,别让他老人家在外面跪着了。”他嗓音轻柔,还有些害羞,说得磕磕巴巴;但群臣闻听此言无不点头——晋王真是个善良老实的好孩子。
李世民也很高兴:“雉奴说得对,皇家尊师重道当为天下表率。请萧著作进来……杜长史也请进来。”杜长史乃是故相杜如晦之弟杜楚客,他以工部侍郎之职兼魏王长史,近年来为李泰出谋划策、笼络人心可谓不遗余力。
西厢之内一阵乱,连媚娘她们都跟宦官一起忙活起来,取了十几只新杯斟上御酒,端给院中诸人以及堂上杜楚客、萧德言;众人齐饮再度叩拜天恩。李世民扬手道:“众卿皆有功之人,于公者修编典籍造福万代,于私者善导我儿多有益举,朕感谢你们,各赐缗钱锦缎,待全书修成还会另加封赏。”
“谢陛下洪恩。”众人谢恩而退。
李泰再度离席施礼:“儿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言无妨。”
“儿臣有两个朋友,也是赫赫功臣子弟,他们也为儿臣修编书籍出力不少,可否准他们见驾问安?”群臣不禁皱眉,这种做法无异于公然举荐,魏王今天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李世民却毫无愠色:“叫他们来吧。”群臣开始揣测,他们父子是否事先就串通好了。
李泰前去招呼,不久又有两个年轻人快步而来,一进院子便挥洒衣袖趋步婆娑,双双舞蹈起来——这是舞拜礼,初次面君蒙受天恩,以手舞足蹈之状表示喜悦。这俩年轻人一个相貌清秀身材健美,一个精悍雄武微有虬髯,两人似乎早就排练过,舞姿矫健步伐对称,犹如一对展翅高飞的雄鹰翩翩翱翔,随着乐声渐行渐近,直至阶前双双跪倒:“陛下万岁万万岁!”
霎时间,群臣的眼光都扫向房玄龄——不用李泰引荐,许多人都认得他俩,那个相貌清秀的是已故驸马柴绍的次子柴令武,另一个就是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莫说群臣惊讶,连房玄龄都惊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儿子与魏王交情不错,却没料到魏王会向皇帝引荐,父子竟在这场诡异的宴席上碰面,实在始料不及。
虽然大多数人都认识,李泰还是规规矩矩做了介绍,毕竟他二人都不是嫡长子,没有面君的机会。李世民似乎被刚才那番热烈的舞蹈感染,见他俩一表人才颇有喜色:“柴绍与平阳公主夫妻双双英雄,为大唐立下无数战功,可叹皆以亡故,今见令武,可谓后继有人……房公,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英气勃勃的小儿子,为何不早把他推荐给朕啊?”
“陛下过誉,犬子顽劣不才。”房玄龄心知肚明,他这二儿子不怎么成器,好勇好武性情粗率,不惹祸已属万幸,他是绝不敢使其面君的;没想到这小子走魏王的路子,还是冒出头来,糟糕糟糕!
“虎父无犬子,房公过谦。”李世民对房遗爱的印象倒是不错,“你们两个进来……你们一是我李家贵戚之子,一是我大唐功臣子弟,当多自勉励不负祖志,修文练武报效国家。”
“谢陛下教谕。”二人恭敬再拜。
“起来。”李世民细细打量二人相貌身姿,“你们成婚没有?”
“尚未娶亲。”
“朕给你们个大恩典。今宫中巴陵、高阳两位公主待字未许,朕见你二人才貌出众,又系高门子弟,愿将女儿出降,你们可愿意?”
柴令武、房遗爱怎会不愿?忙叩首:“谢陛下洪恩,愿报效皇家肝脑涂地!”
李世民大袖一挥:“报效皇家理所应当,肝脑涂地就不必了,朕可不愿女儿守寡,哈哈哈……”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认定今日之事他父子必有预谋——固然柴绍和房玄龄是贵戚重臣,但皇帝也不可能仅以一面之识就草率配婚,这必定是李泰长期美言的结果,就是要当群臣的面公然宣布。虽然不少人心存异议,但皇家婚姻谁好作梗?只得举酒相庆:“恭贺陛下。”
只一个人没向皇帝恭贺,国舅长孙无忌。他满脸肃然坐在那里,待群臣呼贺完毕倏然端起酒杯,朝身旁的房玄龄眼前一举,冷冷道:“恭喜宰相!”
房玄龄悚然——国舅认为我攀附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