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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众人无不关注。
武承嗣把那人名姓说了,众人也皱眉——此人罪行累累,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其实要杀此人容易,可要干净利落办成一桩铁案实在太难。因为此人和武承嗣关系甚深,若公开弹劾审问其罪,弄不好他破罐破摔,把所有秘密都抖搂出来,到时候莫说武承嗣无法收场,连女皇都脸上无光。
沉寂片刻武懿宗一拍大腿:“干脆别审了,派个刺客把人一宰,不就结了吗?”
“这主意还用你出?”武承嗣白了他一眼,“圣上处置此人就为解天下人之恨,若不声不响把他杀了,还有何意义?”
武三思手里摇着把小扇,口中念念有词:“常言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样吧,我推荐一人,他或许有办法。”
“又是谁?”
武三思说了,众人不禁发笑——这可真成了黑吃黑啦!
武承嗣却笑不出来,除去这个神憎鬼厌之徒固然可以交差,却也失去一把杀人利器,对他而言未尝不是损失。他越想越烦,索性嘱咐张嘉福:“你叫那个王庆之再来一次上书。”
“成!”张嘉福一口答应,“这回我叫他多招揽点儿人,来个谒阙请封,就跟当初劝进一样。”
“不妥吧?”武三思颇有顾虑,“上次已属侥幸,再来一次只怕圣上动怒。”
武懿宗却道:“我看行!反正眼下没别的办法,试试呗。”
武攸宁也道:“圣上素来亲民,只要拉上一大帮百姓,就算圣上不肯马上答应,也不至于有危险。”
“可是……”武三思本想阻拦,他觉得过犹不及,此事做得太过反倒不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父亲武元庆是武士彟长子,而且当年武元庆虽然被贬龙州(今广西崇左),却是善终的,比获罪流死的武元爽结局要好;论年纪武三思与武承嗣同岁,只晚出生几个月,因为是庶出的才不及武承嗣尊贵。其实家族内部公认他的才智高于武承嗣,又是长房之人,推他为当家人似乎更合适。不过武三思素来谨慎,一向谦诚待人,连宰相之位都不去争取;即便如此武承嗣也多多少少对他怀有戒心,就怕他自立门户参与储位之争。现在大伙都嚷着谒阙请封,他若执意阻拦,未免有故意作梗之嫌。这个节骨眼上兄弟们正该同舟共济,若再猜忌内斗就更不妙了。况且……
武三思任凭武懿宗等人聒噪,缄口不言低头凝思——以侄子身份挑战人家亲儿子,以新贵之身挑战满朝遗臣,聪明人会这么干吗?虽说老太太身子硬朗,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保不准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只顾向前可别忘了退路!立储之事关乎家族存亡,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有趁热灶的,也得有人烧冷灶,多结善缘才有回旋余地。
二、请君入瓮
丽景门坐落于太初宫的西南角,早在隋朝兴建东都时便有,是一座并不算雄伟的城门,但声名远扬。首先这是一座“富贵之门”,因为洛阳朝廷的省、台、寺、卫都在宫城西南,官员日常办事出入此门比绕行端门方便得多,高官云集自然富贵得很。不过自垂拱年间以来,这座城门又多了一个别名——例竟门。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为应对徐敬业叛乱、裴炎逼宫的局面,武曌在洛州牧院设置推事院,审讯涉嫌谋反之人,负责者是索元礼。后来为了进一步打击异己,武曌又制造铜匦、鼓励告密,随着案件的激增,获罪之人越来越多,涉案官员的品级越来越高,已经不是推事院所能处理的了,于是在丽景门内设立诏狱,由秋官、肃政台下属的酷吏管理,专门审讯重犯。自打这座监狱建立那天起,凡被关进这里的人无一生还,远者如徐敬真、邓玄挺,近者如丘神、史务滋,更有甚者如范履冰、冯元常、黑齿常之等,干脆在狱中自尽。故而朝野之人取丽景门的谐音,称其为“例竟门”。例者,惯例;竟者,完结——活人进去,死人出来,呜呼哀哉,绝无例外!
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自然是腥臊恶臭、惨绝人寰,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声。然而今天情况有点儿特殊,在一间牢房里有个绿袍官员正指挥一群狱卒清扫,把地上青砖擦得油光闪亮,撤去原先的草席,换上崭新的被褥、坐垫,点上熏香驱赶血腥气味。都安排妥当后,他又亲自张罗一桌菜肴,四碟八碗,水陆毕陈,还预备一坛上好的清酒,两双筷箸、两只酒杯对面而放。
此人名叫来俊臣,官居监察御史,也是负责诏狱的酷吏之一。他出身低微,本是一介流民,因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为非作歹被当地刺史、东平王李续抓获,其时正逢宗室谋反案爆发,他便诬告李续参与谋反,受到武曌接见。因相貌端正、为人机敏,更因他的诬告正合武曌铲除李唐宗室的心思,所以授封御史。这两年来他也像其他酷吏一样,严刑逼供、制造冤案,害了好几条人命。但今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要宴请一位贵客。
将近正午时分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贵客驾临——秋官尚书、酷吏头子周兴。
来俊臣满面堆欢,深施一礼:“大人终于来了,晚生恭候多时。”当初李续的案子是周兴一手包办,来俊臣当官也赖周兴推荐,论起来周兴不仅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恩人,故而以师长之礼相待。
周兴在别人面前嬉皮笑脸,在他面前无须装相,一跨进牢门就皱起眉头:“你这小子真会捣鬼,我还以为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呢!把我诓过来就为吃饭?”
“大人何等身份?晚生算什么东西?直说宴请怕您不肯赏光。”
“宴席就摆在这种地方吗?”
“这才是好地方呢!没旁人打搅,更没有耳报神,说话最方便。为这桌酒席我花了不少心思,您千万别嫌弃。”说话间那几个收拾牢房的狱卒都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周兴也扬扬手屏退随从,却道:“还有公务在身,我只坐片刻。”
“这便是天大的面子!”来俊臣殷勤至极,明知坐垫是新的,还假模假式拿袖子拂了拂土,才请周兴落座,然后郑重其事端起杯酒,“晚生先敬大人一杯,感激……”
“少来这套!”周兴冷笑道,“平白无故请我吃饭?酒无好酒筵无好筵,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唉!大人神机妙算啊……”来俊臣把酒灌下去,立时换了一张苦脸,“今天请您过来,其实是想诉诉委屈。大人有所不知,自从您高升以后,诏狱的差事越来越不好混。当初这里何等兴盛?哪天不逮十几个人?现在再瞧瞧,简直空了。前番刘家的案子,本以为是立功的机会,哪知才罗织十几人,就这样还有个乔知之是魏王塞进来的。听说圣上那儿就发了话,不让随便牵扯。而且落案也越来越难,这里的内情您老也清楚,如今咱不仅有老冤家,又添了新对头!”
所谓“老冤家”指的是另一个酷吏头子索元礼,现在官居从五品司刑正。他起家比周兴早,但周兴后来居上,他心里很不服气。周兴笼络来俊臣、万国俊等辈,制造东平王谋反案,于是索元礼也招揽侯思止、王弘义等爪牙,整倒了舒王李元名,两家各造冤案争权斗势。至于“新对头”则是徐有功等几位新任命的司法官员。
徐有功,洛州人士,隋末著名儒士徐文远的后裔。他虽然举明经入仕,却没有走祖辈研究《左传》的老路,反而刻苦钻研律法,起家担任蒲州(今山西永济)司法参军。在任期间宽仁慎刑、明察秋毫,审讯犯人据理而断,不轻易动用刑罚,却总能把案件搞得水落石出,故而被百姓唤作“徐无杖”,在民间颇有声望,因此官职一再提升,至唐周迭代女皇干脆把他提拔到朝廷,任命为司刑丞。这样一位严守法度、秉中持正的官员参与诏狱事务,与酷吏格格不入,很快就激起了矛盾。
贵乡(今河北大名)县尉颜余庆与人结怨,仇家逮住他曾在博州任职的履历,诬告他参与琅琊王李冲的谋反。来俊臣主审此案,将颜余庆捉拿下狱,屈打成招判处死刑。徐有功核对案卷,认为颜余庆与李冲只有礼节性交往,并不构成同谋关系,要求重审;来俊臣不忿,两相争执,一直闹到女皇面前。对于谋反这等事,武曌一向宁可错杀不能错放,所以偏向死刑判决。可徐有功据理力争,并搬出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的大赦文书,其中承诺以往逆案不再追究,凡涉案不深者给予宽免,宗室谋反案已完结两年,岂能说了不算?问得武曌哑口无言,最终将颜余庆赦免。
此案影响虽不大,却是酷吏们第一次被挫败,而就在此案结束后朝廷提拔以往贬黜之人,原殿中侍御史杜景俭也入职司刑寺,此人也以心思缜密、断案公正著称,俨然与徐有功形成一派;再加上李嗣真新近举荐的李日知,这些人对来俊臣、索元礼等酷吏形成很大制约,制造冤案不像以往那么容易了。
周兴何尝不知来俊臣的难处?可他地位变了,已是高高在上的三品尚书,对下面刑讯逼供的勾当自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故而搪塞道:“索元礼不过是个粗人,徐有功再难缠终究要听圣上的。你无须跟他们争执,小小不言的案子大可顺其自然,只要把圣上和魏王亲自交代的案子办妥,你的官位便能稳固不摇。”
“光坐稳官位不成啊!”来俊臣作色道,“晚生正值不惑,当努力进取,为朝廷另立新功。您看您……是不是再帮晚生一把,给我换个位置,最好升个一两阶。”诉苦不是目的,说到底是为了升官。
周兴笑了:“哪这般容易?别忘了你是监察御史,刑狱之事只是代管,既然审案的事不好干,那就干你的本职,出去巡视地方、纠察官员,天长日久自有进身之阶。”
“您老说得轻巧!”来俊臣叫苦不迭,“我读过几本书?懂得多少朝廷制度?那些事自有张仁愿、宋璟、桓彦范等人包揽,人家是进士出身,正牌子御史,我不过混这么一身皮罢了。晚生早琢磨好了,要升官还得在您老麾下,您如今执掌秋官,莫说给我个郎中,就是当个员外郎,跟着混碗汤也好啊!”
“你想得倒挺美,朝廷用人岂是我说了算?”
“大人虽不能做主,人情总是有的吧?别说天官那些人,连宰相也惧怕您,您随便说句话,谁敢不给面子?有几滴雨总比旱地强!其实晚生不单为了一己富贵,我能当官皆因您老栽培,若不回报大人实在于心有愧。现在您就已经是尚书了,将来必定拜相,到那时有什么不便亲自出头的事,或许还用得着我。晚生现在升两阶官,日后也好接着为您效力呀!”
听着这悦耳的奉承话,周兴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苦涩——当宰相?可能吗?平心而论周兴绝非天性残毒之辈,相反还很有理政之才,十多年前他担任河阳(今河南焦作)县令,政绩优异、吏民拥护,甚至一度引起天皇李治的注意,如果那时得到晋升,恐怕就走上另一条路了吧?可惜朝廷不公,嫌他是小吏出身,不予提拔,他满腹委屈无处倾诉,最终踏上告密之路,由循吏变成酷吏。对制造冤案这份差事一开始他很热衷,亲眼看着昔日骑在自己头上的人一个个被打入监牢、置于死地,乃至家破人亡,何等快意?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