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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害你无动于衷,魏玄同、刘景先、程务挺、黑齿常之等贤臣良将无辜受戮你视而不见,我们这些人含冤被贬你置若罔闻!劝进太后的时候你倒冲在前头,加封邓国公,连姓都改了,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定鼎功臣、开国宰相,还坐在这里倚老卖老吹捧圣德,耻乎不耻?对得起天皇大帝对你的提拔之恩吗?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便说出来,不就是几句冠冕堂皇的空话吗?老实听着就罢了。哪知武长倩话锋一转,手捻白须说出两句奇怪的话:“列位与老朽一样,皆先朝入仕之人,积数十载辛劳。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今当顾念旧谊、谨守旧德,不违人臣本分。”
表面上看这番话是老生常谈,劝大家恪尽职守、谨慎自律、效忠皇帝,可细琢磨起来耐人寻味——何为“旧谊”?何为“旧德”?新朝廷万物更始,为何一再强调“旧”呢?这究竟在暗示什么?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心下自有一番揣摩。
武长倩不敢把话挑明,只能点到而已,说罢朝格辅元使个眼色。格辅元会意,起身道:“右相之言还望诸位牢记,时时自勉……大家多是远道而来,早点回去休息,明日朝会之后正式拜官授印,我会陆续安排你们单独觐见的。”这就算散场了。
众人一并向宰相施礼,却不忙着辞去,毕竟离京许多年,有的围在一处谈天说地,有的向天官官员打听朝廷近况。魏元忠一脸深沉,只跟卢献等人草草寒暄了两句,就背着手走出来——狄仁杰官复地官侍郎倒犹可,而他从岭南流犯一下子跃升为御史中丞,这比流放前的官阶还高,听武长倩话里话外的意思,朝局恐怕并未明朗。
他上月接到赦令,一路艰辛从岭南赶来,此时大感疲乏,没心情再琢磨下去,想回邸馆好好睡上一觉,刚走到院门口,又听外面人声嘈杂;抬眼望去,见一群侍卫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堵住大门,紧接着有一名绯袍官员大摇大摆踱进来。此人年近六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胖乎乎一张圆脸,慈眉笑眼和颜悦色。而魏元忠见到这张笑脸顿时脊背生寒——此人便是绰号“牛头阿婆”的酷吏周兴。
自从武曌平定徐敬业叛乱,设立铜匦大兴牢狱,第一个靠告密博得富贵的人是索元礼,此后郭弘霸、来子珣、来俊臣、侯思止等辈纷至沓来,但若论谁是心机最险恶、手段最毒辣的人,非周兴莫属。他不仅杀害大批忠于李唐的大臣,而且曾主持审理“宗室谋反案”,几乎将李唐宗室斩尽杀绝,遭受牵连冤死流放者更是难计其数。无怪魏元忠惧怕,这个酷吏简直是全天下人的噩梦!
堂内群臣听到动静出来观瞧,一见“恶鬼光临”霎时安静,众人都以怨恨而又畏惧的目光注视着他——大家被贬被流,有不少案子是他办的,仇人见面岂能不恨?但周兴依仗圣宠步步高升,如今已官居秋官尚书,手握天下刑狱大权,众人又岂能不惧?
气氛如此尴尬,周兴却丝毫没觉得不自在,他无愧“牛头阿婆”之名,既有牛头马面之能,又似老妪一般和气,竟笑眯眯地给大伙作了个揖,口气谦卑至极:“列公蒙赦晋升,可喜可贺!今后咱们依旧同殿共事,还望各位多多照顾。”
众人见他这般厚颜,心下暗骂——照顾你?你不来“照顾”我们就阿弥陀佛啦!但扬手不打笑脸人,得罪这魔头恐生无妄之灾,耿介者拂袖而避,胆小些的不免违心搪塞:“哪里哪里,周兄客套了。”
周兴越发连连作揖:“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各位都是带着福气回来的,务必得让小弟我沾沾光啊!今日尚有公务在身,改天我做东,为列位接风洗尘。呵呵呵……”说着他回头朝院外的士兵招了招手,“来呀!将史务滋拿下。”
这厮行事诡异,下令抓人毫无预兆,连脸上笑纹都没变。等大伙反应过来,一大群侍卫已涌进大堂,将史务滋绳捆索绑——方才还是燮理阴阳的宰相,转眼已成待宰羔羊!
“不扰诸位,咱们改日再会。”周兴略一拱手,转身便去。群臣早被这一幕惊呆了,眼巴巴看着史务滋被拖出大堂。
“给我站住!”万马齐喑之际忽闻一声暴喝,有一人疾步奔出,挡在周兴面前。
何人如此胆大?众人凝神望去,原来是李昭德——此人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陇西李氏,祖上世代高官,他父李乾祐在高宗初年任御史大夫,是个铁骨铮铮的人物。当时长孙无忌一党把持朝政,褚遂良以权谋私抑买土地,监察御史韦思谦上疏弹劾,满朝官员慑于淫威谁也不敢响应,只有李乾祐秉持公正主张严惩,遭褚遂良忌恨,被贬到偏远之地,直至无忌倒台才重返长安。与其父相比,李昭德的性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个不平则鸣的“贼大胆”,加之处事干练,官升得也很快,不过前两年他也莫名其妙卷入一场冤狱,被贬为最底层的九品县尉,发往振州陵水县(今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在蛮荒之地吃尽苦楚,前不久才赦回,任夏官侍郎之职。
周兴没料到竟有人敢跟自己叫板,也是一愣,回过神来又一脸假笑道:“原来是李老弟,有何赐教?”
“别跟我嬉皮笑脸!”李昭德怒斥道,“天官重地、群僚面前,你就这么大模大样把宰相抓走吗?不把话说清楚,何以服人?”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一时火往上撞,捋胳膊挽袖子,便似要打人一般。
周兴头一遭碰到这种情况,身边虽有侍卫,可面对这个雄赳赳的大个子仍不免有点儿发怵。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越发笑得和蔼:“老弟切莫动怒,别人问我自不能说,老弟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愚兄哪敢隐瞒?抓史公并非我意,乃因侍御史来子珣上疏,状告他与雅州(今四川雅安)刺史刘行实、渠州(今四川渠县)刺史刘行瑜、尚衣奉御刘行感勾结,暗蓄奸谋图谋造反。圣上传令抓捕,我是奉旨办事,没办法啊!老弟莫非对圣上的决定有异议?”这话表面和气实则阴毒,若李昭德公开质疑,他回去必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甚至可能将其攀扯在此案内。
李昭德性子甚烈,明知他给自己挖坑,还是怒冲冲嚷道:“史公素来清正,刘氏昆仲也皆忠良,昔日……”
“李贤弟,别说了!”史务滋遭此横祸原本不解,但听到刘行实兄弟之名顿时了然,忙阻拦李昭德,“此乃定数,既然圣意如此,岂可阻拦?我平生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此案若能查清,还我清白自然最好,倘若不能……便是我命中注定,情屈命不屈,何足为惜?朝廷用人之际,贤弟刚刚回来,不可因我再涉是非,多多珍重吧。”
“这叫什么话?有罪便是有罪,诬告就是诬告,岂可囫囵不清?大丈夫……”李昭德不依,扯着脖子瞪着眼还要再辩,旁观众人赶忙一哄而上,拉的拉、劝的劝,七手八脚将他制止——抓个宰相就够瞧的了,再纠缠不休他非把自己赔进去不可!
周兴也不愿跟这个愣头青啰唣下去,且将这笔账记在心里,趁乱押着史务滋走了。一场意外风波把其乐融融的气氛彻底搅散了,每个人心中都腾起阴霾,虽然丘神、傅游艺被处决,可周兴、索元礼等酷吏尚在,未来前程真的能一帆风顺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唯有李昭德还喋喋不休嚷着:“气杀人也!你们何必拦我?反正我已在蛮荒之地流放多年,大不了再回去!我要上疏替史公鸣冤……”
魏元忠回望正堂之上——武长倩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没看见,但不知为何,他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股倔强之气。或许世人错看了他,这位老臣并非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之辈。
“唉!”魏元忠回忆武长倩的那番话,已隐约猜到些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肃清朝纲?拨乱反正?没这么容易,树欲静而风不止,改朝换代的余波并未平息,恐怕还要有一场生死之争!
忽而一阵风吹过,每个人都紧了紧衣襟。春天确实来了,但乍春寒也很冷……
二、刀俎鱼肉
天授二年的春天是在躁动不安中度过的,随着夏日到来天气渐渐转热,朝廷局势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午后时分皇宫内苑静悄悄的,连宦官、宫女也难觅踪影,似乎所有人都躲避暑热去了,唯有知了一刻不停地唱着伏天;而在一棵桐树下,却有位衣饰华贵、身材清瘦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虽说气温挺高,他仍穿着很正式的装束,衣襟系得很紧,头戴硬乌纱,腰上围着蹀躞带,却什么饰物都没挂,只孤零零悬了一枚金色龟袋——唐高宗永徽初年立下规矩,官员进出宫廷要佩戴鱼符证明身份,三品以上佩金的,五品以上佩银的;武周建立略作更改,把符契的形状由鱼的形状换成了龟的形状。
他已在树下站了半个多时辰,却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翁仲。他的头微微低着,略微弓着腰,双手恭顺地垂在身侧,这是对君王或长辈表示尊敬的姿态。但此刻他面前并没有人,面朝的方向是一座庙宇,准确地说是一座刚建成的佛寺。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他清楚地记得,眼前这座建筑原本是宫殿,因坐落在西苑九州池畔,先帝曾把此处作为纳凉之所,他小时候也常在此玩耍。然而现在红墙碧瓦重新涂泽,殿门口的侍卫撤防了,换了两座石狮子,大门上方悬了块新匾,写着三个大字——遍空寺。
高岸深谷沧海桑田,世间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对此他深有感触,譬如他的名字,从小到大改过三次。
他出生在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清晨,据说那一刻旭日正冉冉升起,所以父亲给他取名李旭轮;后来他和三个哥哥都逐渐长大,大哥一直是太子,但身染疾病,父亲唯恐他们兄弟有觊觎储位之心,把他们凡是带“日”的名字都改了,以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因此他丢掉了名字里的“旭”,改叫李轮;大哥还是病死了,二哥接任太子没多久又被废为庶人,轮到三哥当储君,可是三哥散漫不羁,惹得父亲病上加病,他却很贴心地在病榻前尽孝,于是父亲临终之际把“日”字还给他,并隐约透露了一丝期许,那时他改名为李旦;后来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三哥继承皇位仅仅六十二天便被母亲废掉,他糊里糊涂坐上了皇帝宝座,然而从那一刻起他成了母亲的傀儡,被软禁宫中长达七年,直至母亲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他不得不再次改名。这次不仅变了名字,而且改了姓氏!
李姓是旧朝痕迹,既然女皇姓武,儿子最好也跟着姓武;女皇名“曌”,有日有月,“旦”字触犯圣讳不能再用,改回原来的“轮”字——所以他现在的名字是武轮。
历史上儿子夺父亲皇位的事不乏先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李世民逼迫李渊退位;弟弟夺哥哥皇位的事也不少,如前秦世祖苻坚杀其兄苻生自立;叔叔欺侄儿的事也有,如北齐肃宗高演废侄子高殷自立;可是母亲篡夺儿子皇位的事闻所未闻。武曌固然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女皇,而武轮也成了开天辟地以来身份最尴尬的人——他当过大唐的皇帝,夺走李唐社稷的是他母亲,那他退位后该何去何从?反过来当大周王朝的太子吗?
如果真能顺利当上太子,武轮就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