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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绝美的歌功颂德之文,更是一番审时度势的政治表态,满朝文武都借李峤之笔向媚娘献上忠心,今后武氏一切决定他们都不会再抗拒。然而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没过半个月,第二枚神奇的石头又出现了,这次是在嵩山脚下的汜水发现的,比洛书“宝图”更厉害,这块石头上竟有一篇数百字的文章:化佛从空来,摩顶为授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
洛水瑞石的制造者是武承嗣,汜水瑞石的制造者无疑是薛怀义,因为这枚石头的文字有浓厚的佛教含义,隐约将媚娘比拟为佛祖,如谶纬般充斥着天命意味。如果说洛水宝图是检验百官政治立场的试金石,那汜水瑞石就是针对百姓的——对普通百姓而言,朝廷的尔虞我诈是陌生的,种种阴谋诡计更无可揣测,他们守着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笃信神明,期待圣主。汜水瑞石就是这么一块造神之石,以老天的名义证明媚娘就是能带给他们幸福安康的圣主。
因为这两块石头,更因为有心人的运作,歌颂媚娘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在这“普天同庆”的气氛中,武承嗣再度上奏,恳请媚娘举行大典,亲自拜洛受图,表示对上苍赐福的感激;并且他还提议给媚娘上一个新尊号——圣母神皇。
华夏统治者自秦朝嬴政开始称“皇帝”,取其“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之意,但自秦汉以来“皇”与“帝”还是有区别的。凡称帝者必居至尊之位,亲理社稷之政;而“皇”的称号表面上比“帝”德望隆重,实际上也可追尊一些并未实际执政之人。如东汉时汉桓帝、汉灵帝皆以藩王身份继位,分别追尊自己父亲为汉崇皇、汉仁皇,其实都不是实际上的皇帝。不过这个惯例明显并不适用于武媚,虽然她并未身处九五之位,但实际权力牢牢攥在手中,早已超越实际的皇帝。很显然这是她试探性的一步,将圣母与皇帝两个称号史无前例地合为一体,再加以神的荣光,不啻于向天下人公然宣示——我已经开始向帝位迈进!
满朝文武谁都明白,武承嗣的意思就是太后之意,这个尊号与其说是臣下推戴,还不如说是太后自己给自己定的。而此刻党附武氏的人气焰嚣张,反对武氏的人也只能“百依百顺”,于是群臣都尾随着武承嗣加入请愿,满足太后一切需求。
不料媚娘这时又玩起辞让的把戏,一再表示无才无德不敢担当,群臣只能一次又一次美言劝进。最后连远征西域的韦待价都得知消息了,不辞千里之遥从军中递来贺表,称太后:“肃膺遗托,光践丕基,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可以答上元之命,可以光累圣之隆。然后负黼斩朝百神,垂衣裳而会万国。不亦休哉,不亦盛哉!”
媚娘既然一心效仿周礼,怎会不知“三让而后受之”的道理?这一次次的谦让就是要让群臣把自己的功德说出来,也让他们甘心交出自己的把柄,以后若有二心便为叛逆。其实如今的一系列举动,就是日后正式称帝的演练。此事她眼见火候差不多了,终于“勉为其难”接受臣下的美意。
垂拱四年五月十八日(公元688年6月21日)媚娘在文武百官的推戴下自加尊号,称“圣母神皇”,朝着皇帝宝座迈出了重要一步。半个月后,有司专门为她打造了神皇三玺,自此她可以用自己的印信颁布诏敕,皇帝李旦的印玺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当然,媚娘也没有忽视在这段日子里表现出色的好侄儿武承嗣,诏令其承袭自己父亲魏定王武士彟的爵位——武士彟的王位好歹是死后追封的,而武承嗣一个大活人封以王爵,这便公然打破异姓不封王的规矩,明显是对李唐社稷的践踏和挑衅。
时至七月初一,媚娘首次以圣母神皇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她步行来到洛水之畔,在百官臣民的注目下叩拜苍天、承受圣图,答谢上天的眷顾。她将洛水瑞石命名“天授圣图”,改洛水为“永昌洛水”,圣图所出之泉命名为“圣图泉”,所在地特设“永昌县”,加封唐同泰为游击将军,封洛水神为“显圣侯”,加特进之官,四时祭祀不绝,禁止人民在水中垂钓;又将汜水瑞石命名为“广武铭”,封嵩山的山神为“神岳中天王”,加太师、“神岳大都督”之官,禁止人民在山上游猎放牧。
在经历这一大通或神或圣的册封后,媚娘又当众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明堂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她将于来年正月元日举行驾临明堂的典礼,届时各州都督、刺史以及宗室、外戚都要来京,共参大典。
到这个时候媚娘和文武百官都可以松口气了。对媚娘而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日后正式称帝时只要照这个模式再进行一次,规模更宏大一些便可。对百官而言,长达半年的折腾终于告一段落,暂时不必再费尽心思劝进了,再忙活也是来年开春以后的事。不过有一群特殊的人却陷入空前的恐慌,他们怀疑末日将至,来年春天神皇登临明堂之际可能就是他们的死期……
二、宗室之谋
垂拱四年七月,就在神皇武媚宣布来年正月举行大典之际,一骑快马带着一封密信驰入豫州城,写信者是太尉、韩王李元嘉之子黄公李,收信人正是时任豫州刺史的太子太傅、越王李贞。
接到这封密信,李贞立刻屏退一切僚属侍从,独自拆开观看,却见信上只寥寥数语:
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
有位妇人生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重,必须尽早治疗,不然拖到冬天就没救了。若在旁人看来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不过有些没头没尾,可李贞了然于心,览罢长叹一声,面露为难之色——这位患病的内人并非等闲,正是当今武太后,她所患的也不是寻常疾病,而是帝王病!
天皇驾崩之际,太后给宗室诸王都加以一品高官,并增加食封、荫及子孙,这使他们产生错觉,以为武媚野心有限,只是想控制大权直至年老归政,仍有借重诸王之意。所以面对一系列朝局动荡,他们都当了事不关己的看客,李哲被废他们没有异议,徐敬业叛乱他们没响应,甚至裴炎的死活他们也未加理睬。然而太后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逐渐归于沉寂,改旗易帜、重修法令、设立铜匦、大兴牢狱……直至李孝逸含冤而死,所有李唐宗室都开始感到不安。
李孝逸不仅是宗室成员,更是平定徐敬业的首功者,这么个品性敦厚、贤良有德之人竟会被流放而死,罪名竟然是“名中有逸,逸中含兔,兔在月上,当有天命”,何等荒唐?太后为何非要将之置于死地,难不成就因为他姓李?如果太后连对自己有功的宗亲都不放过,那其他的李家人会是什么下场?从那一刻起宗室诸王开始提防武氏,私下信函往来不断。在这个最初的小圈子里,包括韩王李元嘉及其子黄公李,霍王李元轨及其子江都王李绪,鲁王李灵夔及其子范阳王李蔼,以及已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舒王李元名、纪王李慎素来处事谨慎,不与任何人来往;许王李素节、泽王李上金虽然恢复亲王身份,但仍在太后的紧密监视下,故而皆未参与;还有一对父子多多少少也有沟通,便是李贞和他的长子琅琊王李冲。
这个小圈子原本没有明确目的,只是密切关注洛阳的局势,互通消息联手自保。可时至今日武媚又是建明堂,又是自称圣母神皇,连武承嗣这个外戚都已公然封王,武氏的心思路人皆知,李家的劫难还远吗?武媚声称正月初一举行明堂落成大典,普天之下所有都督刺史、宗室外戚都要参加,这一决定真的仅仅为了增添喜庆吗?官员齐聚倒也罢了,为何还要让全体宗室到场?该不会想趁此机会把大伙尽数除掉吧?
李唐宗室皆感惶遽,东莞公李融秘密询问在京的好友国子助教(国子助教,国子监负责教授学生经籍的学官,从六品上)高子贡,也不知高子贡是真的听到些风声,还是同样疑神疑鬼,做出的答复竟是:“来必取死!”李融闻言愈加惶恐,立刻称病辞官,并将消息告知韩王李元嘉。
李元嘉乃高祖第十一子,自幼就十分聪颖,据说他可以同时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心中酝酿一首四十字的诗,并且以脚趾夹笔写出来。六事并行不悖,故而被誉为“神仙童子”,极受李渊宠爱。不过这位神童出生之际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早已各立门户,根本轮不到他显山露水。后来虽然封王,但因为李家自相残杀的历史,太宗、高宗均对宗室多有提防,李元嘉也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修身洁己、清心寡欲,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藏书和绘画上,直至天皇驾崩他的特殊又凸显出来——首先是宗室中年龄最长、辈分最高之人,乃是当今皇帝的叔祖;再者同为八大亲王之一的鲁王灵夔是他同母弟,皆是高祖宇文昭仪所生,他们兄弟倘若联手有一定的势力;更为重要的是,早在徐敬业叛乱之际武承嗣就曾向太后建议控制他,甚至存心加害,虽然此事太后未允,但难免已生芥蒂,抗拒武氏之意最坚决。故而所有宗室成员都推他为主,在危急时刻也听他安排。
不过李元嘉名望虽重,毕竟已是七十岁的人,事态紧急他哪有精力应对?故而他叫自己最信赖的儿子李辞掉官职,回身边主持一切。李乃韩王第四子,甚是精明强干,官居通州刺史,得到命令立刻谎称父王染病,马不停蹄赶回定州,以密信通告所有宗室成员,征求应对之策……
如今消息传至豫州,越王李贞面对这封密信有却些拿不定主意。既然要商议对付武氏,通信自然是越隐秘越好,可这种措辞也太含糊不清了吧?难道李给所有人的信都这样写吗?还是仅仅给他李贞的信如此隐晦?这显然不仅是出于保密考虑,而是心怀戒备。
确实,如果要在李唐宗室中挑出个最有可能向太后告密的人,非他李贞莫属。因为李贞之母乃是太宗四妃之一的燕妃,隋朝名臣燕荣的孙女。燕荣虽有功于国,但为人蛮横残暴,终被隋文帝赐死;其子燕宝寿受父亲所累,终生未入仕途,但颇得权贵照顾,有幸娶了观德王杨雄之女——也就是武媚之母杨氏的堂姐!李贞虽然比天皇李治还年长一岁,但若从母家辈分论,还是武媚的表外甥。
因为亲戚关系,两家甚是融洽。早在四十多年前武媚被太宗纳为才人,就颇得表姐燕妃的照顾;武媚的姐夫贺兰越石生前担任越王府法曹参军,是李贞属下;武媚之母杨氏早年与继子武元庆等人闹翻,寄居武顺家多年,其实也仰仗李贞。从某种意义上说燕妃李贞母子对武家有大恩,故而武媚入主椒房后也不吝报答。乾封元年封禅泰山,武媚打破常规主持禅地,担当亚献的就是燕妃;燕妃病逝之际武媚令洛阳的寺院道观为其做法超度,还亲手绣了两幅佛像陪葬墓中;李家第四代子孙中罕有封王者,唯李贞长子李冲早在二十年前就授封琅琊王;李贞虽素有贤名,与李慎并称贤王,但手下人也曾干过欺压百姓之事,李治一向痛恨这等事,滕王、曹王都曾因此被斥被贬,蒋王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