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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言?还声言叫她归政,这如何能信?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特殊的告密者,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贾大隐不是妄图幸进之辈,也不是奸邪挑拨之徒,这个人非但不敢撒谎,只怕也从来不会撒谎!
怀疑过后是冷静的思考——或许刘祎之真的有此怨言。首先他对铜匦告密、大兴牢狱的反感溢于言表,他们之间已存在分歧,更重要的是“不如归政,以安天下之心”。毛病就出在“归政”二字上。刘祎之和裴炎同样主张归政,立场却有区别。裴炎是追悔前情,想逼她交出权力,别再干涉大唐朝政;而刘祎之却想让他的好学生李旦登临大宝,其实从一开始参与废黜李哲,他的目的即此。
有些事媚娘一直藏在心里,对任何人不曾流露,其实现今她权力之路的最大障碍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她的亲儿子,深居宫中“无欲无求”的李旦。这个儿皇帝真的只是奉母至孝、逆来顺受的乖娃娃吗?未必如此!
李旦曾经干过一件事,令媚娘记忆犹新。那是在李治卧病奉天宫时,忽有一日李旦捧了件宝物来,是一枚雕饰精美的石龟,背上还有充满吉祥含义的一百六十个篆字。据李旦说,是他无意中在嵩山封禅坛侧捡到的,觉得象征父皇洪福齐天,故而来道贺。祥瑞到底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媚娘怎不清楚?李旦此举似乎是对病重不能封禅的父皇给予安慰,但这种行为是不适合的。当时太子李哲远在长安,他身为人臣人弟怎么能私下向父皇买好?虽然李治淡然笑纳,没对外声张,但时隔不久便发生了薛元超劝谏太子之事,李治随即将李旦徙封豫王,又改了名字,隐约流露出寄予期望之意。
在这个权欲纵横的皇家,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谁又真的能做到无欲无求?遍观天皇诸子,最酷似李治的就是李旦,不但谦虚敦厚的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连长年居于宫中的经历都与其父一致。而李治又是个什么人?世人都认为他是因李承乾、李泰之争意外坐上皇位,连李世民也说“太子之位不可经求而得,故传晋王”,可他究竟争没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谁在储位之争的最关键时刻背后告了李泰一状?还有李治一直和张行成关系亲密,他们私下商议什么至今无人知道。其实那也不必去猜测了,仅就他登基后铲除长孙无忌、玩弄平衡之术的所作所为,还看不出此人的真面目吗?而李旦就是羽毛还未长成的李治,他同样有帝王的潜质和野心。别的且不论,他早在李贤当太子时就给自己嫡长子取名李成器,《易经》有云:“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这岂是寻常之人想出的名字?就素养而言,李哲登基半个月就耐不住性子,急着要提拔韦玄贞等私党;李旦却以皇帝之尊坐困宫中三年,不急不躁无愆无过,仅这份忍耐力就大得惊人。
其实媚娘一直对这个小儿子怀有戒心,如果这孩子私下有阴谋,或者也抱着后发制人的心思等待她日渐苍老,她的帝王之路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所以她才一再对东宫下手,就是要恫吓、要压制、要严加管束,不能让李旦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能让任何臣子对其寄予夺权的希望。而刘祎之无疑已涉足不该跨越的鸿沟,若不严加处置何以告诫世人?
想至此,媚娘心中种种疑惑、猜测、忧惧一股脑化作愤怒,顿时大喝:“祎之乃朕所引,竟有悖朕之心,这岂不是忘恩负义?”
到这会儿贾大隐终于认定这不是太后考验自己,吓得伏地不起。王本立却灵机一动,拱手道:“太后乃英明女主,天下谁不感恩?倘祎之真有怨谤之举,此天地所不容!当立刻罢其宰执,推鞠问罪。”王本立落井下石乃有私心——他也算中宫党一员老将了,当年就曾与郝处俊、李义琰周旋,被逐出京城后历任胜州、肃州,做梦都想回归朝廷,这次他来洛阳就是瞄着宰相之位,岂能错过表忠心的机会?
西域局势不顺又出了这种事,媚娘正在气头上,未及详思便道:“好!朕现在就派你去找刘祎之,传朕口谕,立刻罢免他宰相之职,叫他把怨谤之事解释清楚!”
“遵命。”王本立求之不得,若真能把刘祎之整掉,他还可能当上首席宰相呢!立刻大摇大摆地去了。
贾大隐却颤颤巍巍辞驾而出,暗自感叹——羞哉!耻哉!悔哉!告密这等事真不是有良心的人干的,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就是赔上我这条老命也不干了……
当王本立踏入刘府之际,刘祎之误会了,还以为是来拜访自己,请教朝廷之事的,故而整衣正冠降阶相迎。王本立的官职虽比刘祎之只低一阶,可身为外任官地位差了一大截,岂能对宰相无礼?然而此刻有恃无恐,端足了派头,见面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批驳。刘祎之初始一愣,继而心中升起彻骨寒意,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寒心——说了两句牢骚话即被告发,连仁厚有德的贾大隐都干这种事!这世道究竟怎么了?天理良心何在?这朝廷还有希望吗?
仅就才干而言,王本立不失为可用之人,无奈性情太坏。当初他被狄仁杰弹劾,就是因为作威作福太过张扬,在外任职多年竟无丝毫改变,今日仗着媚娘撑腰,又故态复萌,指着刘祎之的鼻子数落道:“你之官爵太后所予,你之富贵太后所赐,背后发此狂悖之言,岂非无父无君?又何以燮理阴阳、统御百僚?”
刘祎之到底是性情中人,瞧不惯他这等跋扈嘴脸,双手抱拳道:“多谢尊驾提醒。不过此乃本官之事,太后若要加罪本官自去解释,不劳尊驾操心。”
“哼!”王本立把嘴一撇,“实话告诉你,我此来便是太后所差,太后命我告诉你,此刻起你已不是宰相!速将怨谤之事交代清楚。”
“尊驾要撤我相位?”刘祎之冷冷一笑,“红口白牙何所凭据?凤阁鸾台诏敕何在?”这句话问到了短处——莫说堂堂宰相,即便是一介七品官也不是说撤就撤的,凤阁未草拟、鸾台未审核,没有诏书怎能罢免职权?
王本立急于表功,来之前根本没考虑这么多,也没想到刘祎之会质问自己,只能拿腔作调恐吓道:“你之官位太后所予,既能予之,为何不能夺?你还敢找我要诏敕,忒狂妄了吧?”
刘祎之本就郁闷至极,发两句牢骚又被人告发,此刻索性豁出去了,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眼前这个小人身上,反唇相讥道:“狂妄?不知是我狂妄,还是尊驾狂妄!你身为地方刺史,入京乃朝觐述职,焉能干涉朝廷政务?且明目张胆闯入相府,目无尊长大放厥词,哪有半点儿四品官的体面?昔日徐敬业假称身有诏敕,害死陈敬之,乃有扬州之叛,太后为此修订《垂拱格》,严明审核之事。而你今日复行徐敬业之举,单凭三寸之舌便要撤宰相的职,究竟是何居心?你也要造反不成?”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单顶王本立,更是顶他背后的武媚娘!
“你、你……”王本立被他噎得上不来下不去,还被反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却自知理亏无可辩解。
刘祎之把袖一甩:“奉劝尊驾一句,多多读书养性,若不改你那得志猖狂的性子,有朝一日也得有人打到你府上,向你问罪!”说罢将王本立晾在院中,扬长而去。
王本立又羞又恼,指着正堂大骂:“姓刘的!算你有种!你顶撞我就是顶撞太后,咱们走着瞧!整不垮你我就不姓刘……不、不是!我就不姓王……”王本立被气得五迷三道,飞一般奔出刘府,往太初宫而去。
刘祎之端坐正堂之上,王本立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叹一声,对身边仆人道:“塌天大祸将至,你们能走的赶紧走吧。”他岂会瞧不出王本立是奉谕而来?实是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朝廷已闹成这个样,皇帝亲政遥遥无期。我还当什么纳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长痛不如短痛……
王本立负气而去,见了媚娘岂有好言?不免添油加醋把刘祎之的狂态渲染一通。当媚娘听到索要诏敕之时,不禁拍案而起:“放肆!没有诏敕不合朝廷规矩?当初他以学士之身分宰相之权就合规矩吗?那时他怎不向朕讨要诏敕?其心当诛!”其实她派出王本立之际,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刘祎之,毕竟刘祎之为她办过许多事,当初相王司马之职不也是她任命的吗?她自己也有责任,具体处置之法还须斟酌,然而听到刘祎之的态度,媚娘便知此人已无心再追随自己,那还留之何用?
王本立憋了一肚子气,怎能不火上浇油?立刻跟着叫嚣:“太后所言极是。此人不杀不足以平圣怒,不杀不足以警世人!臣愿再讨一令,将这狂徒绳之以法!”
“好。”媚娘冷冰冰道,“他不是讨要诏敕吗?朕便给他一份,你现在立刻去政事堂,叫裴居道明发诏敕,解除刘祎之职权,并以讪谤之罪捉拿他下狱。”
就这样,又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很快成了阶下囚,而这次罕有求情者。一者有裴炎之案的教训,刘景先一再遭贬、胡元范流死帯荩垢也剿堑暮蟪荆吭僬吡醯t之本是太后心腹,现在自己翻了船,谁愿意帮他?也未尝没有窃笑之人,等着看他的下场。满朝官员各怀心肠视若无睹,唯独一人心中不忍,一再为其辩护——皇帝李旦。
李旦确实在隐忍,也不敢不忍,哥哥李哲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他岂能再做无益的挣扎?故而母亲诛杀裴炎等人,他不闻不问;母亲大兴告密之风,他也视而不见。他抱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心思,在宫中守着妻儿苦苦忍耐,等候朝局的转机。而现在母亲要把刘祎之置于死地,这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以私交而论,刘祎之是他亲睦的属臣兼师长;以情势而论,刘祎之是唯一可以帮他的人。故而李旦沉不住气了,不顾尴尬之身,向母后反复述说刘祎之的忠诚,甚至不惜为此屈尊上疏,公然为之辩驳求情。在他看来自己践祚后从未参与政务,也从未向母亲提过半点儿要求,好不容易开一次口,母后还能不给他面子?然而他错了,此事传到狱中,刘祎之听说后不禁苦笑:“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最忌皇帝暗结党羽。皇帝上表救我虽是好心,却只能让我死得更快啊!”
果不其然,媚娘接到李旦的奏疏,无疑坐实了先前的猜测——你欲保他一命,指望他日后东山再起,帮你夺回皇权?休想!杀心反而更加坚定。但是刘祎之的行为与裴炎不同,裴炎在朝堂上公然逼宫,“罪行昭彰”唯有一死;刘祎之只是私下有几句怨言,就算加上所谓“拒捍制使”之罪,也不至于判处死刑。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铜匦的帮助下,很快就出现两项罪名,一项是收受契丹酋长孙万荣金银,一项是曾与许敬宗姬妾私通。册封孙万荣确是刘祎之建议,说他收人钱财也近于情理,不过孙万荣官爵既是行贿所得,何以仅加罪受贿之人,不褫夺其官爵?刘祎之所受赃银又在哪儿?至于私通之事,许敬宗已故去多年,谁搞得清有没有这等风流往事?这两项罪名皆系诬告,而且用心歹毒,显然是从人格上泼污,把刘祎之公私两面都塑造得卑劣不堪……
垂拱三年五月,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缧绁之灾后,刘祎之终于出狱回家,但此行全程都在士兵的押解之下。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