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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早已变换,李氏的统治乃至尊严早就名存实亡,除了俯首称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僵立片刻之后,满朝文武尽皆屈膝跪倒,低沉地附和道:“臣等亦唯太后之命是从……”
结束了,天皇驾崩以来一切斗争都结束了!
媚娘终于稳操权柄,普天之下莫敢不从。散朝后她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乾元殿,不过跟在她身边的上官婉儿很诧异,因为她没像往常一样去武成殿处置奏疏,而是去了许久未涉足的贞观殿;且媚娘斥退了所有宦官侍从,独在殿内关闭大门,仅留婉儿一人守在门口。
婉儿甚感诡谲,正摸不着头脑,忽闻殿内隐约传来呜咽声。她奓着胆子从殿门缝隙朝内窥探——但见太后披头散发伏于龙床上,浑身颤抖泣涕横流!
“雉奴!我的雉奴啊……”
婉儿不敢多看,转身倚在殿门上,长出一口气——是啊!她应该哭一场了,自从天皇归天之日起她还未掉过一滴眼泪。三十余载的夫妻岂会无情?她并非不痛苦,而是烦恼权欲萦绕于心,无暇怀念往昔。现在一切危机都解除了,一切权力都到手了,一切祸患都铲除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哭她的男人啦!
这一刻媚娘凄凄惨惨泪流不止,与朝堂上判若两人……
二、垂拱天下
悲痛只是暂时的,眼泪擦干,该走的路还要继续下去。
大唐王朝迈入新的一年,正月初一太后颁诏,改元垂拱。这年号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尚书》有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一切权力尽归太后,皇帝只要垂衣拱手便可。
新年伊始媚娘便办了件大事——为李贤发丧。她在洛阳举行仪式,大张旗鼓为李贤发丧,命司膳卿李知十持节奔赴巴州,追封李贤为雍王。但是不准其灵柩归葬关中,李贤之妻房氏以及儿子李光顺和李光仁依旧滞留巴州;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逼死李贤的“凶手”丘神这会儿已从叠州回到朝廷,并升任左金吾将军,竟也堂而皇之参加了丧礼。这哪是什么追悼皇儿?分明是向天下人重申李贤已死,防止再有人像徐敬业一样弄出个假的当幌子。
此事刚刚办完就真的出了一桩丧事,不过对武氏而言似乎更像是喜事——乐城郡公、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刘仁轨逝世,终年八十五岁。媚娘自然又慷慨一次,宣布辍朝三日,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加赐刘家食封三百户。
刘仁轨之死又令媚娘想起了另一人,她召罢相多年的李义琰入朝,声称尊崇老臣,要起复其为怀州刺史。昔日李义琰与郝处俊共同辅佐李贤,几度在朝堂公然顶撞媚娘,堪称反武势力的急先锋。惜乎沧海桑田世道大变,如今一干同道都不在了,就剩李义琰一个七旬老叟还有何能为?这位素以刚强著称的老臣再也提不起昔日的勇气了,自知太后召他必无好心,弄不好要拿他作法恫吓世人,裴炎等人血迹未干,哪敢往这个火坑里跳?他连忙上疏,称自己体弱多病、老迈昏聩,早已不堪驱驰,恳求太后能垂怜降恩,让他在家乡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媚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呵呵同意——刘仁轨之死、李义琰之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天皇一朝的威望老臣大多已过世,活着的也都淡出政治舞台,属于武氏的新时代正式来临!
但这并不意味着媚娘不再有烦恼,恰恰相反,眼下正有两件要紧事困扰她。
首先是宰相问题,上一年诛杀裴炎,又连罢刘景先、郭待举、韦弘敏三相,至于那个同三品的凤阁舍人李景谌,媚娘只是故意封给大家看,象征性地让他当了十天即被罢免,改任司宾少卿。如今政事堂捉襟见肘,不得不增补宰相。媚娘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的心腹,不过他们大多资历较浅,官声也不太好,于是暂将元万顷升凤阁侍郎、范履冰升天官侍郎、周思茂升麟台少监,崔詧也因弹劾裴炎有功蹿升为正谏大夫。
经过一番筹谋,媚娘还是将武承嗣推上同凤阁鸾台三品的职位,这次是真心的,在武氏取代李家的过程中她毕竟不能缺少手握大权的帮手。除此之外她还选了天官尚书韦待价、右肃政大夫韦思谦、右史大夫沈君谅,皆为同三品,又任命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为内史。
韦待价乃先朝御史大夫韦挺之子、江夏王李道宗之婿,韦挺早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亲睦,李道宗又卷入房遗爱谋反案,他因此早年曾被长孙无忌流放,不过也因此获得媚娘的青睐,后来多次从军,虽然没立过什么大功却也凭借资历扶摇直上,连乾陵都是他主持修建的。韦思谦乃是三十多年前弹劾褚遂良抑买土地之人,因第一个向关陇一党发难也使媚娘另眼相看。沈君谅是个晚辈,一直参与修史,此人恭顺知趣,跟武家子侄们关系也不错。骞味道年纪颇高,却无显赫政绩,审理裴炎时“和光同尘”,媚娘选他当首席宰相就是看中他资格老又平庸,这样武承嗣便可无首相之名而行首相之实。
总的来说这几人都是媚娘信得过的,再加上已在相位的王德真、魏玄同、岑长倩、刘祎之,媚娘对他们寄予厚望,交给他们一项重要任务——修改朝廷律令格式。
自古以来天下之法分律、令、格、式四类,律是惩罚违法行为的条文,令是国家规章制度,格是对朝廷民间下达的禁令,式是朝廷官署的办公细则。此即所谓“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这次媚娘着手的主要是“格式”部分,因为薛仲璋因私出巡、徐敬业矫诏赴任、唐之奇等人在任离官,归根结底都是朝廷规章有漏洞造成的,应该吸取教训。但除了这个公开宣称的理由,还有个不便明言的理由,高祖践祚则制《武德律令》、太宗立则制《贞观律令》、高宗立则制《永徽律令》,现在媚娘也要给自己量身定制法律,这是她改换天命的重要一步!
哪知事与愿违,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宰相班子仅干了俩月,就搞得一团糟。
第一个出局的是沈君谅,此人原本就是个修书的,除了听话别无长处,根本没有行政之才,资历也不足以服人,很快就被罢免。紧接着骞味道、王德真又出了问题,王德真依附媚娘,却也是李旦的潜邸长史,在一次朝会后他竟然私自谒见李旦,虽然只是象征性的请安,没说什么正经事,却触动了媚娘最敏感的神经,于是将其罢相,贬为同州刺史,并下令自今以后任何官员不得请见皇帝。哪知王德真不服不忿,离宫后向司门员外郎房先敏等几个同僚抱怨,说太后不念他以往的功劳,待他太薄。媚娘听说后愈加愤怒,连刺史也不让他当了,立刻追加一道诏书,将其流放象州,又责令凤阁把房先敏等几个听他抱怨的人也一并贬官。这几个倒霉鬼不服,跑到凤阁申诉,骞味道本来就不是挺得起腰杆的人,遇事推托惯了,这次也一味敷衍:“此乃太后之意,我也没办法。”刘祎之在旁听不下去,批评道:“诏敕既由中书而出,便是朝廷之意。君臣同体,岂得归恶于主上?”干脆把骞味道让到一旁,自己来处置;先是板起面孔教训一通,又好言抚慰几句,软硬兼施总算把房先敏等人劝走了。很快这件事也传到媚娘耳中,又不免一阵气恼——骞味道做事太差!固然是我贬他们,但身为宰辅总该维护朝廷体面,哪有推过于主上的?这不是给我招怨吗?这种人岂能当首席宰相?于是也贬骞味道为青州刺史。
这还不算完,时至四月朝中竟闹出一桩丑闻,有位宰相收受河北朝觐官员的贿赂,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好侄儿武承嗣。媚娘简直气疯了,全天下的富贵都快归他们武家了,还不放过一点儿小钱,她把武承嗣骂得狗血淋头,可碍于自己面子又不好处置,索性又把他罢为司礼卿,并派他黜陟河北,该赔礼的赔礼、该退钱的退钱,不把此事平息就别回来!
短短几天工夫罢免了四个宰相,心腹之人和首席宰相全没了,媚娘不得不反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前宰相人选大半是李治拿主意,她只感觉是对自己的限制,往里面塞自己人,却未从全局考虑过问题;现在亲自操刀,才知此中不易。诚然她已经掌控了实际权力,但具体事务还要靠臣下去做,不是随便挑几个人就行的,天下能有今日之繁盛乃大唐三代帝王之功,他们留下的能臣和贵戚固然对自己不可能全心尽忠,但为了国泰安民还是要用。
经过连日思考,媚娘终于理智地做出决定,任命秋官尚书裴居道为内史、冬官尚书苏良嗣为纳言、地官尚书韦方质同三品——苏良嗣自不用言,裴居道乃孝敬皇帝正妃裴氏之父,其女至今独居恭陵陪伴李弘坟茔;韦方质是李治晚年提拔的新锐,颇有吏干之才,但是与武承嗣关系不睦。这份名单一公布,满朝无不拱手称服,到底还是天皇拔擢起来的人,就是有威望!媚娘望着这一幕,心里酸溜溜的,怎么这些官员还对天皇念念不忘,就不能换换老脑筋?
虽然媚娘在任相问题上憋了口气,好在政务总算井井有条了,在韦方质的主持下,很快《垂拱格》就修订完成,更细致的“式”的部分则有待长期完善。科举考试也如期举行——由于叛乱的影响,本年来赴科举的人少了一大半,尤其南方考生,因为兵荒马乱根本没几人来。进士科要考五道策论,举子们的成绩不甚理想,据考功员外郎刘廷奇上奏,合格者仅河北邺县考生吴师道一人。媚娘正欲争取天下人心,立刻大笔一挥,写了篇诏令:“略观其策,并未尽善。若依令式,及第者唯只一人。今意欲广收其材,通三者并许及第。”此令一下录取资格放宽,最终录取进士二十七人,明经科也取中张嘉贞(武则天时名声不显,后成唐玄宗开元时期著名宰相)等一大批青年才子。这一举措不但使那些侥幸得中的考生感激涕零,也使天下读书人都感受到太后招贤纳士的诚意,故而努力读书准备来年赴考。
总的来说政务还算有条不紊,媚娘对这几名宰相大体还算满意,而面对边庭战事她就一筹莫展了。杀程务挺、流王方翼,固然消弭了她个人的威胁,但对国家安危而言无异于自毁长城。处置二将之后,战局很快恶化,驰往朔州助战的夏州军因失去主帅只得半路折回,骨笃禄顺利脱身,朔州军没有能谋善断的主将,尾随追击反被杀得大败。很快突厥大军就转寇代州,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
自己惹出的祸还须自己扛,媚娘无奈之下任命黑齿常之为左鹰扬大将军(即左武卫大将军),想用这员名将摆平突厥,可是诏令刚颁布就接到河源军奏报,吐蕃大将噶尔钦陵又来了!与来势汹汹的吐蕃大军相比,东突厥不过是窜来窜去的强盗,万事顾当前,只好让黑齿常之速回河源防备大敌。
代州的乱子怎么办?这时恰巧武懿宗来荐贤,向姑母推荐了一位将才,左玉铃卫郎将淳于处平,夸此人治军严明、文武双全,可委以重任。媚娘正愁找不着合适的将领,当即晋升淳于处平为中郎将,任命其为阳曲道行军总管,火速领兵赴代州。淳于处平接到命令就傻了——他哪有那么大本事?原本只是贿赂武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