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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证人,皆受武氏所迫。正因李景谌曾附和裴炎,谏阻武氏立庙之事,媚娘才特意逼他出来作证,示意罪行确凿审理公正。他固然不愿,但武承嗣、宗秦客等人轮番上门恐吓,为顾全身家性命他只能昧着良心屈服。
李景谌的“证词”刚说完,崔詧又跳出来。作为头一个声称裴炎谋反之人,他唯恐裴炎无罪开释,缓过劲儿来收拾自己,故而必将其置于死地。这回他又抛出新证据,说裴炎有阴谋,想趁太后出巡龙门时发起兵谏,逼太后立即还政,甚至还有弑君图谋。
相较上次的诋毁之词,这回的“谋反证据”更合理些,至少裴炎不再是徐敬业的附庸,而是自己有野心想要篡位。但这些证词依旧经不起推敲——满朝文武皆在洛阳,怎么其他人从没听过这首童谣?再说裴炎是何等大才?曾任弘文馆学士,什么谶纬解不出?还须找骆宾王答疑。就算非找不可,怎不请到家中?偏要请到凤阁,难道这么干就为了让李景谌窥见?裴炎、骆宾王是否干过这件事众所未知,但编造谶纬、拆字解意不正是曾在征高丽时解过离合诗的元万顷的拿手好戏吗?再者太后有意游幸龙门也没人听说过,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这岂能服人?
然而此时原先为裴炎辩护的人却一片沉默,个个垂头耷脑。须知这十天不是白过的,太后分遣心腹至众人府邸,或威逼、或利诱、或以勾连相胁、或以高位相诱,把他们都弄成了哑巴,连最为激烈的刘景先也灰心丧气——太后杀裴炎之心已定,徒然抗拒又有何用?自己与裴炎共事多年,也逃不掉干系,就任凭她贬谪发落吧。留在这样混浊的朝廷有何意趣?还不如到地方任职,求几分清净。
他们不说话,武氏党羽却没闲着,元万顷、宗楚客之流又一股脑站出来,喊着不杀不足以平愤、不杀不足以明法之类的话。媚娘眼见“群情激愤”,自然顺水推舟:“既如此,当将逆臣裴……”
“不可!”有一人快步从朝班中窜出。
媚娘没想到,到这时候还有人敢出来作梗,垂目一看是胡元范,不禁窃笑——资历平平、才不出众,前几日才晋升凤阁侍郎,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胡元范名望虽不高,却是急公好义之人,丝毫无畏惧之态,高声道:“太后临朝称制,掌至高之权,当公正以待百官。若以强加之罪诛臣,天下岂能归心?”
媚娘听他一开口就挑明“强加之罪”,怎能不恨?冷冷道:“方才群臣已证实其罪,难道你耳聋眼瞎没见到吗?”
胡元范听太后这么说,情知她铁了心不会承认造假,那还有什么可辩的?高声嚷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三教神明来往共鉴,此案纵可欺人,又岂能欺天?”呼罢转身向群臣吼道,“我胡某人与裴炎非亲非故,岂独怜他?实为满朝忠义之士放胆一呼!今强加之罪临于炎,公等皆不争,来日强加之罪临于公等,又当奈何?裴炎之今日,便是公等之明天!”
“放肆!”媚娘本来没瞧得起他,哪知他竟要煽动群臣,可吓得不轻,顾不得自己的端庄仪态,拍案而起,“卫士何在?胡元范当殿咆哮、丧心病狂、危言耸听,速将其逐出朝堂!逐出皇宫!”
侍卫听令行事,哪管谁是谁非?立时拥上一大群人,各执木棍,扬起便打。胡元范兀自高呼:“裴炎不可杀……”但哪里挣得过膀大腰圆的侍卫,终被乱棍打出,一个趔趄滚下殿阶,摔得头破血流,硬生生被拖出宫门。
媚娘再没耐心跟群臣绕弯子,立于御座前直言相告:“朕必欲诛裴炎,再有敢言者,与之同列叛贼!同罪问斩!”世上最难说清楚的便是一个“理”字,现在太后把话挑明,群臣还能如何?虽然胡元范的话多多少少点醒大家,可面对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凶恶女人,谁还敢公然向其挑战?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判决的结果传至狱中,裴炎甚是坦然,这个苦闷了好几年的人在将死之时终于释然了。他躺在死囚牢中,枕着蓬乱肮脏的蒿草,望着槛窗外的明月,回忆自己这段乱糟糟的日子,终于理清头绪——他的悲剧早在他决意攀附武媚的那一刻已注定。他想左道幸进而入正途,想出淤泥而不染,可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局势也根本不允许。独木桥可过,两头马难骑,进退失据左右不通,结果只能是一塌糊涂。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世上最难认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直到这将死的一刻,裴炎才真正看清自己。他当不了郝处俊那样的人,因为他没有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毅力;他也做不了元万顷,因为他忘不掉纲常、泯不灭良心。仅就才能而言他确实挺高,但就品行而言他不好也不坏,只是个普通人。心志平凡的普通人是不适于权力游戏的,然而他却怀有野心,贪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只能说他是自不量力。回首往事可笑至极,他本有一次急流勇退的机会,如果没阻止裴行俭入相,或许现在他就可以挤在人堆里当本来最适合他做的过路人。然而他毁了裴行俭的前程,同时也毁了自己。如果非要与一个人相比,他倒有点儿像上官仪,本可老老实实做一辈子学问,却卷入权力角逐的漩涡,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而且他比上官仪更可悲,或许将来这段混乱的历史会结束,上官仪可能被视为抗拒外戚的烈士被人祭奠,而他裴炎则永无翻身之日。因为他帮媚娘废了大唐皇帝,无论李哲是昏是明,终究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合法继承者,所以他在后人眼中的形象已经注定,他只能是欺凌君主的乱臣贼子,凌烟阁永远不会有他的位置。即便太后真的篡夺李唐江山,天下从此姓武,青史上也不会说他好话,因为对武氏而言他也没有善始善终,一样是趁乱逼宫的逆臣。无论皇帝姓武姓李,他都会被后人唾弃……得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本来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官,侥幸当上宰相,又侥幸成了顾命大臣,一时冲动废了皇帝,又一时冲动送了自己性命。世上几人能有这般际遇?好歹就这样吧!
裴炎把一切都看开了。媚娘会不会篡夺唐室?无所谓,自古无不灭之朝,谁当皇帝不是这世道?尧舜禹汤,周秦汉唐,唯有日月轮回不曾改变。徐敬业、薛仲璋他们能否成功?更无所谓,项羽拥义帝复楚,秦灭之后熊心何在?曹操辅献帝戡乱,三国鼎立遂迁龟鼎。高祖李渊何尝不是以隋恭帝杨侑为傀儡,打下天下自己坐?
死到临头,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裴炎翻了个身,竟然睡着了,而且鼾声如雷。终于不必殚精竭虑、辗转反侧了,这是自他当上宰相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晚。可惜,也只剩这一晚……
光宅元年十月,顾命大臣、内史裴炎因谋反罪斩首于洛阳都亭,妻子兄弟皆流放岭南,家产尽被抄没。不过奉命抄家的官员很失望,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竟然家无余财、宦囊羞涩,莫说金银珠宝,家中储存的粮食也仅有一石。自裴炎拜相直至下狱,他从未收受过任何人的馈赠,也从未提拔过任何亲戚。
两日后,纳言刘景先因帮裴炎辩护,贬为普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弘敏因系裴炎所举,贬为汾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郭待举因与裴炎拐弯抹角沾点儿亲戚关系,罢为太子左庶子;凤阁侍郎胡元范因触怒天后,流放琼州。
二、老臣俯首
媚娘虽然诛杀裴炎、贬谪刘景先等人,暂时平息风波,却不能放松对群臣的警惕。为了避免再有人威胁她的权力,很快她就大张旗鼓做了三件事:任命游击将军索元礼为推鞫使,晋升宁陵县丞郭弘霸为监察御史,晋升凤阁舍人李景谌同凤阁鸾台三品。
索元礼卖友求荣为朝野所不齿,但对媚娘而言此人却甚是可用,这次她命索元礼在洛州牧院设立推鞫所,只要有人身负串通徐敬业的嫌疑,可不经朝廷直接逮捕。索元礼到任后立刻打造了一大批铁笼、囚车、枷锁,整日在洛阳城中气势汹汹来往巡察,这哪是抓内奸?分明是借抓内奸的名义恐吓反对太后之人。宁陵县丞郭弘霸是个马屁精,此人得知扬州叛乱后立刻上疏朝廷,自请统军讨逆,声称一旦抓住徐敬业,要“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为太后泄愤。其实宁陵地处河南,离叛军八丈远,他又是个小县丞,朝廷再没人也轮不到他统兵上阵啊!媚娘却将他的奏疏当殿向百官展示,并加以提拔。李景谌资历虽不浅,但毕竟只是凤阁舍人,唐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五品官兼职宰相的先例,媚娘授予其殊荣,明显是因其参与证明裴炎之罪。干这三件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一言以蔽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此外媚娘又想起了“老朋友”刘仁轨,特意派党羽之一、左监门卫郎将姜嗣宗前往长安,名义上是向刘仁轨通告诛杀裴炎之事,实则以此恫吓。
如今的长安简直像被朝廷抛弃了,太极、蓬莱两座繁华的皇宫已人去楼空,只有一群老迈宦官和白头宫女留守,三省六部也只剩看家的小吏。长安城内多数坊宅属高官贵戚所有,随着他们的离开市井街道也冷清不少,还有那些商贩、游僧以及百戏艺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羊群,许多都从长安西市迁到洛阳东市去了。没有皇家宗室、朝廷百官、商贾艺人,长安、万年两县除了规模大建筑多,又与天下其他县城有何不同?
刘仁轨名义上是长安留守,一则并无多少事务,二则年纪太大,八十五岁的人还管得了什么?防务实际落于杨玄俭等太后心腹将领之手,他不过在家养老。《洪范》五福以寿为首,庄子却说“寿则多辱”,今日耄耋之年的刘仁轨就平白无故遭逢一场屈辱。
姜嗣宗虽为武职,却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功劳,只因他族叔姜行本征高丽战死,姜家得到朝廷照顾,他才得以入仕;又因党附武氏,爬上正五品之位。别看他没本事,气魄倒不小,前番武承嗣见了刘仁轨尚且低三下四,他却耍起了威风:“徐敬业叛乱之日,满朝文武悚然而惧,太后英明果断,立派李孝逸讨之,前几日又调河源军黑齿常之进京,率部十万前往助战,叛军岂能抵御?裴炎谋反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一无能老叟,莫说他那等资历,就是身侍四朝、誉满天下之人,太后杀他也只是一句话!”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身侍四朝、誉满天下的老叟究竟是谁?刘仁轨幼子刘濬侍奉在侧,闻听此言不禁光火,便要指斥他无礼,哪知刘仁轨却嘿嘿笑道:“有劳尊使告知老朽。太后大敌当前稳如泰山,真乃朝廷之福!不过裴炎乃顾命之臣,真会谋反吗?”
“那还有假?”姜嗣宗把眼一瞪,“太后已证其罪,满朝文武皆无所言,刘公莫非有异议?”这明显是威胁。
“不不不,老夫只是没想到而已。”这确是心里话,刘仁轨原先以为裴炎死心塌地党附武媚,没想到最后有此一搏,倒也不失为迷途知返的勇烈之士,可惜了……他未及多想又露出笑容,“幸而太后察觉,再救社稷于危难,不然谁能料到裴炎亦有反心?”
姜嗣宗见自己放出狠话刘仁轨反而愈加客气,更加得意忘形,竟吹嘘道:“裴炎固然狡猾,也瞒不过智谋广远之人,其实我就早看出他有谋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