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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遗诏上提到“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在此之前没有受册的皇帝无权发号施令,但顾命大臣又是干什么的?昔日太宗皇帝崩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至六月一日李治才受册,相较李治驾崩在洛阳,李世民死在终南山,事情远比这次难办得多。之所以其间井井有条,就因为长孙无忌包揽了一切。而今裴炎恰是这个角色,为何要把大权拱手让与天后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裴炎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这个顾命大臣与其说是先帝封的,还不如说是糊里糊涂捡的,但凡薛元超无病无灾,绝轮不到他裴某人坐这个位置。他虽是此时唯一的实职宰相,可论资历也只比魏玄同、郭待举等人略高半头,又因审理李贤、处斩阿史那伏念颇受非议,本想做出些功绩震服百官,无奈一直未得良机,光是两京赈灾就忙得不可开交。眼下社稷无主、四海动荡,关中叛乱刚平定,北方还在跟突厥打仗,而他又刚从长安赶来,对洛阳最近发生的事不甚了解,天下官员和皇族贵戚会顺从他的安排吗?裴炎心里没底,为保稳妥只能寻求帮助。论公义天后是嗣皇帝生母,与大行皇帝共掌朝政二十多年;论私心他是依附中宫起家的,天后是他的靠山,所以这个节骨眼上把天后抬出来就不奇怪了。
百官对此毫无异议,原因很简单——没理由反对!
虽然李治是大唐的第三代君主,但前两代皇帝的丧事不足以相提并论。李渊死时早已是太上皇,丝毫不涉及权力;李世民死时长孙皇后已亡故十多年,所以大唐还没有皇帝驾崩而皇后尚在的先例,既无先例便无制度,凭什么说皇后一定不能在新皇帝受册前摄政?更何况遗诏明明白白写着“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名正言顺无可反驳。
媚娘求之不得,毫不推辞就接受了。主持大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定谥号,虽然太常博士提了不少美谥,但无论哪个媚娘都不满意,最后亲自定了一个“大”字,谥曰“天皇大帝”,庙号“高宗”。谥法有云“则天法尧曰大”,与上古明君尧舜为伍,真是无比崇高的荣誉,但用在李治身上明显言过其实。好在百官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泼冷水,连字字计较的博士们也很配合——毕竟这是天后对亡夫的情意嘛!
谥号既定,接下来就是修陵。地址早选好了,李治继位之初就曾派太史令李淳风在雍州遍寻风水宝地,最终挑中上宜县(今陕西乾县)以北的梁山,并定陵号为“乾陵”,早已划为皇家禁地,只要开工就可以了。媚娘命吏部尚书韦待价暂摄司空、山陵使,负责营建乾陵;为便于核算工程、度支钱粮,又命宰相刘景先知山陵事,还特意诏请霍王李元轨也参与修陵,以示对宗亲意见的尊重。既而下令,除霍王外所有王侯公主皆安守己位,无须特来奔丧,待大行皇帝下葬时再聚京师;各地官员照旧行政,西京乃至边镇各军不准随意移动——这些命令都是为了避免黎民恐慌。
一切安排完毕已过去两日,媚娘总算松口气,可以安安稳稳守灵了。不过她心里有数,这仅是暂时的平静,更紧张的日子还在后面,现在还不便有进一步的举动,先清静几日,在灵前陪陪她的雉奴吧。她端坐在棺椁旁,望着大殿内哀伤的情景:所有幔帐都换成白色的,锦绣屏藩撤去,华贵的宫灯也换成了白灯笼,灵前点着白蜜蜡;李显身着重孝跪在灵前,一副悲楚之态;每日朝夕五品以上的大臣都会来哭拜,亲卫、宦官、宫女也都换穿孝服,或陪着哭祭,或管理灯烛;大殿两厢还设了纯白的薄纱帐,一边是大行皇帝的嫔妃女官,另一边是韦氏为首的东宫妃嫔,所有人都满脸悲容痛不欲生。
媚娘本来尚有几分悲意,但瞧见这副情景反而不想哭了。因为这情景太熟悉,三十五年前她就经历过,只是当时她的身份不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似乎都能看穿他们的心思——李显已在灵前即位,固然他心中怀念父皇,但也有期待和庆幸吧?毕竟从今以后这天下属于他了。那些大臣是真心难过吗?不一定,他们哭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为未知的仕途命运担忧吧?那些侍卫宦官更不消提,伺候谁不是伺候?愁眉苦脸是因为累,皇帝一死要连续忙七天七夜,这会儿心里都叫苦不迭吧?至于那几个嫔妃女官媚娘就更能理解了,当初她也在那堆人里,哭的是自己命苦,马上要出家为尼了。凡事经历过一次,感觉便完全不同,想来皇帝虽是九五之尊,天底下又有几人真心哭他?其实哭的都是皇权!
不过也有例外,殿柱旁有个白须老臣,一连两日哭得顿足捶胸、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哭哑了,眼睛都哭肿了,此人便是卫尉卿王及善。别人看他难受,媚娘却觉有些可笑——这份忠诚的确难得,但怎么看都不像大臣哭皇帝,像老仆人哭郎君!
当然还有两人是真心哭泣,那就是李旦和太平,他们也不声不响陪在棺椁旁,虽是嘤嘤啜泣却令人动容。媚娘见一双儿女这般伤心,也掏出手帕,想掬一把眼泪,可在眼角蹭了半天一直是干的。从李治倒头到现在,她一滴泪没掉,并非不难过,而是现在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根本没心思哭。
但是身为皇后,皇帝死了焉有不哭之理?她只好用帕子遮住脸,咿咿呀呀干号两声,然后就默然注视躺在棺中的李治——说来奇怪,李治活着的时候病态甚重,死后反而显得比在嵩山之时还有精神,是确实如此,还是心鬼作祟?她甚至有点儿害怕,怕李治忽然动起来,忽然死而复生。倘真如此怎么办?是呼唤御医救治,还是……
媚娘从没害怕过什么,但直视李治尸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惧意。真是奇怪,李治活着她都不怕,死了为何要怕呢?或许是因为心里有愧吧。李治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几度利用她却又猜忌她,但设身处地想想,那不过是出于皇帝的立场,单论男女之情李治何尝不算一个好丈夫?是李治把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她的一切包括权欲之心都是李治赋予的,甚至李治到最后还默许她在一定程度上当大唐的吕后……然而李治最终还是算错了,她的理想比这还要高远,她要做的事完全超乎常人想象,也完全辜负李治的嘱托!违背良心,焉能不惧?但她武媚娘不是向恐惧屈服的人,即便心里害怕也会坚持下去。就算李治这时突然醒了,她也会狠狠心再把李治掐死!
当然,她心里尚有一丝可以自我聊慰之处,那就是这个男人一向宠溺她。媚娘反复告诉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雉奴都原谅、都理解、都宽恕。而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静静陪在雉奴身边,珍惜这最后一丝缘分,直至棺椁封钉的那一刻……
弘道元年十二月十一日,停灵七天已满,上至媚娘李显、下至百官侍臣向灵柩行了一次大礼,献上一桌祭品,然后便遵诏盖上棺椁。因东都没有太庙,作为中朝大殿的贞观殿又不便占据,于是在乾元殿以西搭建灵棚,暂将梓宫停于此处,直至归葬乾陵之日。李显正式换穿龙袍,但是未出孝期,外面还得套上丧服,乌纱也得裹层白布,由侍臣搀扶升坐龙床,受六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皆皇帝颁诏所用,具体适用的诏书不同)以及传国宝玺,接受百官朝拜。
与此同时,媚娘在乾元殿以东的宣政殿,命宦官窥探正殿的动静。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跟随皇帝同时登殿听政,实在有些不习惯。但她有十足的把握,两汉以来皇家皆倡儒家之礼,以孝治天下,皇帝更应以身作则;即便显儿做事有些不靠谱,文武百官尤其她那帮亲信也不会忘记她的。果不其然,没片刻工夫高延福就跑来汇报,李显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尊天后为皇太后。
媚娘闻言甚慰,连忙起身赶赴正殿,刚走到门口,就见上官婉儿急匆匆跑来:“徐婕妤绝食七日,刚刚咽气了。”
媚娘长叹一声:“不愧为贞烈贤人。好生收殓起来,遣人给她侄儿徐坚送个信。待天皇赴陵之日,一并下葬便是。”她嘴上夸奖,心中却不以为然——跟她姐姐一样死心眼!当年徐惠殉葬太宗,今朝徐婕妤又殉李治,自诩贞洁实是可悲。太宗何尝真的倾心于徐惠?不过视为玩物,又借其敢谏自树贤明罢了。妹妹比姐姐还不如,连李治的宠幸都没受过几次,如此殉葬不委屈吗?媚娘本想破个例,把徐婕妤留在宫中好好养着,给自己树个好名声,无奈她一心赴死,那有什么法子?
眨眼的工夫媚娘就把徐婕妤忘了,仿佛这人从没存在过。她加快步伐,转瞬即到乾元殿前,一只脚已踏上殿阶又突然慢下来——现在仍在孝期,还是收敛一些为妙!她装出一副怆然之态,轻提白裙缓缓登阶,好半天才出现在百官面前。
大殿之上白衣一片,甚是肃然。两厢的文武百官熬了七天都有些萎靡不振,可当媚娘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他们立时来了精神,都起身施礼,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她——垂帘伴君二十年,大家都习惯了,今天竟然看到她从大殿正门走进来,也算稀罕事一桩。
范云仙立刻宣读圣旨,并跑下龙墀,双手奉上前两天才赶制好的太后玺印。媚娘郑重其事双手接过,向御座躬身致谢,李显自然不能领受母亲之礼,忙起身还礼:“孩儿方膺大宝,不稔政务,还望母后多多赐教。”
其实这只是客套话,当儿子的若不说这句显得不谦虚,哪知媚娘立刻答复:“吾儿勿忧!为娘久参国政尽知机要,此天下易主之际,自当助你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百官不禁交头接耳——怎么回事?她还要继续临朝?
李显也懵了,正不知说什么好,又见裴炎举笏出班:“自古天子以身作则敦行孝道,昔晋武帝遵行古礼,深衣素冠长达三载,今虽有遗诏以日易月,陛下亦当严守心丧,不宜早摄政务。况先帝崩殂山塌地解,陛下一定五内俱伤,过于劳烦恐不利于龙体。以臣之见,除孝之前不妨由太后继续代管政务。”
“正好!”媚娘满不在乎地把太后玺印往范云仙怀里一抛,掰着手指算道,“大帝崩于初四,以日易月,服孝二十七个月便是二十七天,算来圆满之期恰是正月初一。新年元日新君亲政,除旧布新万物更始,此真天意也!皇儿以为如何?”
李显习惯性地摘下乌纱,挠了挠头皮——平心而论他早就想尝尝号令天下的滋味了,可母后和顾命大臣都这么说,他怎好拒绝?人家口口声声说他死了父亲心情悲痛,他总不能辩解说自己没事儿吧?那多不孝顺啊!反正只是二十七天,而且已过去七日,就再等二十天吧。想至此他眨眨眼道:“也好……既然母后愿帮孩儿,一切听您安排。”
“好。”媚娘当即大模大样登上龙墀,又坐回她以往的位置,垂下珠帘嘱咐李显,“这几日娘处理军国大事,你不要乱插嘴,在一旁好好学就是。”
“是……”李显只能一脸尴尬地答应。
刚放权半天,竟然又收回去了,百官哪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难免低声议论。遗诏是说丧期二十七天,可没说丧期内皇帝不能行政啊!皇帝心情悲痛,太后就不悲痛吗?真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