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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召见的命令就传来,不过召见他的只有天后——天皇早已无力理政,所有奏疏皆由天后处置,说是上奏二圣,其实就是汇报给武媚一人。
门下省到宣政殿,短短一段路,裴炎却感觉自己涉过千山万水,忧心忡忡登上大殿。却见天后已在龙床之畔坐定,没有垂珠帘,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官伺候。裴炎依稀记得她叫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前不久刚封为才人——世人皆知天皇卧榻是最危险之地,哪个女人敢轻易染指?上官婉儿的才人封号只是虚名,就是给她个五品的名分,区别于一般宫女。她的实际差事是伺候天后,顺便做些案牍之事。
施过礼,赐了座,裴炎便开言道:“前日元万顷提及天后众侄儿任官之事,臣未能及时从命,还望天后宽……”
“你做得对!”他未说完武媚便开口打断,“而今百官已疑我任用私党,再提拔亲戚更授人以柄。此事非本宫授意,全是下面的人献殷勤。你阻拦是对的,保全本宫贤名,我还要感谢你呢。”
任用私党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她嘴上绝不承认,这在裴炎听来也甚感欣慰,似乎这样一来他先前的作为也是为了社稷,哪怕有失偏颇也情有可原。忙称颂:“仰赖天后圣明,臣尽责而已。”
“不过……”武媚话锋一转,“昔日我待我们武家也确实刻薄了点儿。惟良、怀运且不论,元庆、元爽皆死于远谪,而今我身边只有承嗣这一个亲侄,至于那个武懿宗,无甚才干、做事糊涂,屡加教谕才升了个中郎将,实在不成材。或许是我年纪老了,近来常忆起往昔之事,身边若能多几个晚辈,哪怕陪我说说话也好啊!”
她若生打硬要,裴炎保不准会据理力争,可她摆出一脸可怜相,裴炎反倒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全然拒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试探道:“别人倒也罢了,听闻武三思乃天后亲侄,自幼读书,甚有才学。要不单把他召来,授予……”
“我不管!”武媚把手一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裴炎苦笑,到头来还是得提拔一个,却见天后从袖中取出那两份奏疏,放于案上,脸色严峻起来——正题才刚刚开始!
这两份奏疏针对的都是裴行俭。程务挺指出,横水战败裴行俭未及时救援曹部,而且金牙山之役裴行俭并未亲赴督战,掀掉叛军老巢是他自己的功劳。张虔勖则声称,金牙山之战以后突厥人心大乱,本可一举歼灭,裴行俭偏偏主张招安,并私下与阿史那伏念订约,只要投降保其不死。二将都认为这是养虎为患,主张处死伏念。两份奏疏看似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其实通篇只有两个字——嫉妒!
程务挺是将门虎子,也曾立过不少功劳,怎甘心屈居人下?这次金牙山是他打下的,自然要争头功。张虔勖虽无家世背景,却也是老行伍,从戎近三十载,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一直是当配角,好不容易有机会擒杀贼首露一次大脸,裴行俭偏要招降,最终与大功失之交臂,故而衔恨。
身为主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须每战亲临敌锋?用武之德保大戢兵,苟利社稷何必杀戮?这些道理武媚都懂,却一脸决然道:“程张二将所奏有理,阿史那伏念的确该杀!”
这态度并不在裴炎意料之外,他知道天后与裴行俭有恩怨,三十年前争论废王立武时裴行俭就是长孙无忌一派的,还曾遭到贬黜,因军功卓著才咸鱼翻生,天后自然不希望此人继续做大。而压制裴行俭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掉伏念,这等于向天下公示纳降错误,功劳应属于程务挺等人,裴行俭既无功劳,也就没了升官受赏的理由。仅从私心而论裴炎何尝不想如此?可这么干不但有失公正,还可能造成大患,裴炎只好把胸中所忧吐露出来:“区区降虏,何足为惜?臣唯恐朝廷失人心耳!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裴行俭奉命出征执掌三军,有便宜之权,既许伏念不死,便如圣谕天宪。今若出尔反尔,大玷天朝之明,一令逆则百令失,今后还敢投效我朝?”
“人臣者,以忠为本。自贞观四年我朝收服突厥,各部酋首皆尽称臣。朝廷赏以官爵待之不薄,竖子不知感恩反而作乱,和这等贼子有何信义可讲?裴行俭许其不死是卖法徇私邀买人心!”武媚非但不赞同,又给裴行俭造了个罪名。
裴炎岂会为对手辩白?但事关国家安危,出于宰相的职责有些话必须说。他离榻跪倒:“天后,昔日突厥所以臣服,皆太宗皇帝宽待所致。颉利可汗被俘,授右卫大将军,赐府于京,各部受封者仅五品以上便逾百人。然显庆以来屡次远征,突厥趋驰在前死伤无数,故生怨上之意,久不得恤遂生异志。今朝廷东和新罗、西御吐蕃,严守边庭暂无征伐,正是收拾突厥人心之时。倘将伏念处决,余者闻降则立死,必人人自危反意更坚。如此平而复反,反则再戡,恐我大唐永无宁日。”
武媚似乎早料到他要搬出这番道理,丝毫不为所动,镇定反驳:“不错,突厥之心不宜失,难道天下烝人之心便可轻弃?自其叛乱,多少百姓无辜受戮?多少将士阵亡横水?若不将叛首明正典刑,何以告慰天下人心?”
裴炎哑口无言,不是无法辩驳,而是自知枉费唇舌。天后看似抛出一条正义的理由,但这经不起推敲。不错,将阿史那伏念公开斩首一定大快人心,士兵会为之欢呼,百姓会为之喝彩,说这个反贼罪有应得。可杀过之后呢?突厥人更加忌恨朝廷,还会再造反,那时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战火,更多士兵亡于疆场,兵燹绵延杀戮更众。可天后不管那么多,反正眼下收获民心,反正眼下要阻止裴行俭入相,她的权势便可更加巩固。道义之争是假的,利害之辩是假的,唯有权力之争才是真的!
武媚立场已摆明,把两份奏疏向前一推,意味深长地说:“这等事本来无须向本宫禀报,功过赏罚政事堂自可拿出建议,本宫与天皇斟酌采纳便是。宰相者,燮理阴阳,统摄百僚。这是爱卿分内之事,您说是不是?”言下之意很明确——阿史那伏念必杀、裴行俭必阻,但此事我不会亲自出手,保住相位你也是受益者,所以你来做!
裴炎心中隐藏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她看穿——躲不过,终究躲不过!天后还是将这难题推了回来。干下这件勾当他会越陷越深,而且将背负嫉贤妒能的恶名,国家也会埋下危机,可是不答应就要失势,而且天后的态度已阐明,他若执意抗拒,恐怕不等裴行俭来,天后就要撤换他!
裴炎已无可回避,怎么办?是甘愿失势维护道义,还是为了保住权位再次出卖良心?他方寸已乱、头疼欲裂……
武媚看出他心中仍在纠结,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说:“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戈不伐,贼人将来。春秋之际周平王遭乱,逃亡于外。秦穆公有勤王之意,晋文公遣使阻拦,而自奉平王戡乱还都,遂成霸主之业。可见际遇不可失,为人当自信,此即孔子所谓‘当仁不让于师’。”说到这儿她故意瞟了裴炎一眼,叹道,“唉!可惜三代以下真丈夫罕矣!”
闻听此激将之言,裴炎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作为一个熟读《左传》的人,这典故他再清楚不过,秦晋可谓一时瑜亮,以秦穆公之雄才大略,晋文公若不阻其勤王,何以自立功业、跻身五霸?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裴炎才略不输于人,也有满怀壮志,也愿为天下苍生造福,凭什么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若大权在手,何愁不能洗刷前耻?就算突厥复叛,这次结好程务挺、张虔勖,日后重用他们平叛就是了,到那时是杀是抚还不是我说了算?即便事有不顺,大不了我亲赴战阵,拼上老命给天下一个交代!好不容易问鼎相位,怎可一事无成狼狈而退?魏玄同也曾劝我“率性之谓道”,事已至此不妨再率性一次。裴行俭,功名面前当仁不让,只好对不住你啦!
想至此他朝上施礼:“臣愚钝,谋而无断,幸而天后垂教。军功之事自会周详处置,必不负天后所托。”
武媚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不再继续这话题,沉默片刻转而道:“东宫招贤纳士,太子舍人尚缺一员,叫你儿子裴懿赴任吧。”
“嗯?”裴炎心思还沉浸在那件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犬子资历尚轻、才力不济,岂敢腆……”
“不必推辞啦!”媚娘笑道,“我这不是酬谢,是听说你儿在地方上干得不错,现在不正提拔政绩卓越之人么?放心吧,此事我亲自吩咐魏玄同,不是你这宰相以权谋私。”
背黑锅也好,被逼也好,天大的私都已经谋了,哪还保得住这点小名节?裴炎哭笑不得,只好替儿子谢恩。媚娘起身,拿起桌上那两份奏章,走下龙墀亲自交到他手中:“天皇近来病势转重,朝廷之事本宫也难周全,还要多多倚仗裴公。”
裴炎投效她虽久,却也从不曾这样与她咫尺相对,连忙低头不敢正视,听到这话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蒙天后恩,必尽心竭力……臣告退。”
“去吧。”
事情虽已定下,裴炎心里仍觉惴惴,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又犯了犹豫——这么干真的行吗?将来突厥若叛,还能似这次一样顺利平定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他脚步略一踟蹰,背后又传来天后的谆谆嘱咐:“记住,当仁不让!”
“是……”裴炎提了口气,狠狠心,迈着坚定的步伐降阶而去。
媚娘如释重负,转身回归座位,却见侍立在旁的上官婉儿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一副大惑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要说吗?”媚娘喜欢这个聪慧而有文采的孩子,颇有倾心栽培之意,因而许多隐秘之事单对她不吝相告。
“是。”婉儿放胆问,“天后不是已筹划好封侄子们什么官了吗?为何又变主意,还夸裴侍中做得对?”
媚娘笑而不答,悠然道出句古语:“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无怪婉儿诧异,她武媚娘从来一言九鼎,皇帝都要让三分,何时容臣下阻止她的决定?何时又有耐心听人据理辩驳?今天确实有点儿反常——因为她知道裴炎这个人至关重要。
前番她之所以对薛元超教诲李显乐观其成,便是出于长远算计。虽说薛元超秉性懦弱,但归根结底还是李治的心腹挚友,又是皇亲,对李唐社稷无比忠诚,不可能为她所用。让薛元超专心侍奉太子,便无法多摄朝政,她便可以进一步操控中书、门下大权。而她需要什么样的人替她坐镇政事堂呢?一个万事体贴、全力逢迎的人固然可靠,但那等小人不会被朝野认同;一个正直无私、法度严明的人能被百官公允,却又不会听她摆布。所以她需要的恰是裴炎这种,有才干、有学识、有理想、有操守,稍缺点儿资历却又不乏权欲,能被百官大体上认可,却又逃不出她掌心的人。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拢住裴炎要比提拔她那帮侄子重要得多……
永隆二年十月,裴行俭顺利回京,向朝廷献俘。天皇甚喜,认为这场胜利为新太子的“监国”开了好头,于是宣布改元,年号开耀。三天后,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为首的五十四名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