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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子典膳丞高政,家里人竟然因为怕受牵连,合伙将他杀了;最倒霉的是给事中唐之奇,他给李贤当属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早就调离东宫,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被流放。现在天后一句“往者已矣”总算给此案画上句号,大伙不用再担心受牵连了。不过李显当得起“天纵神睿”的考语吗?这似乎并不重要,天后无疑是在强调更换太子的正确,李贤已成过去,铁案如山尘埃落定,以后谁也别再提起,更不要妄想翻案。
李治依然不说话,跟着举杯沾唇,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谁也摸不清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紧接着天后又亲口宣布东宫大婚之事,气氛顿时更加热烈,所有官员都向李显敬酒祝贺。李显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索性站起身,笑呵呵向群臣致谢,还跑前跑后地和几个相熟的官员碰杯,直至苏良嗣拉住他袍袖、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渐渐收敛,毕恭毕敬向二圣作揖道:“儿臣之躯,父母所养;儿臣之位,父母所赐。儿无才无德,仰赖二圣光辉,值此喜庆之日恭祝父母福体康健、圣寿无疆。”
武媚岂会瞧不出是苏良嗣教的,却不点破,笑着朝李治道:“瞧咱们显儿,也知道感恩了。”
李治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武承嗣见风使舵,高举酒杯:“二圣英明,太子仁孝,万姓仰德,百僚沐恩。此天下之幸、社稷之幸!”他的呼喊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极致,所有人都面带笑容随之附和,那声音响彻大殿直冲霄汉,仿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这声赞颂。
天下之幸……社稷之幸……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然而余音散尽,大伙又陷入无声的尴尬,尤其是刘仁轨、薛元超、魏玄同等老臣,面对珍馐连筷子都没动,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只是一场做作的表演,哪有什么幸事?大唐接连失去两个优秀的太子,一个是疾病夺去的,另一个竟是被他母亲抛弃的,现今的太子究竟何等资质,谁瞧不出来?连那两场胜仗也不值得夸耀,东突厥本来就是臣属,戡平叛乱算什么丰功伟绩?吐蕃在噶尔兄弟主政下日益壮大,大唐屡次征讨损兵折将,只能坚守抗拒;而且前不久文成公主病逝了,唐吐之间再无半分情谊,以后冲突只会更多。兵燹连年不息,军资开销消耗巨大,加之灾害频发、冗官靡费,乾封年间的强盛早已一去不返,哪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不过是丧事当成喜事办,粉饰太平罢了。
但与衰退的天下形势相比,朝廷内潜伏的危机更为深重,而且无法明言。近年天皇养病,名义上是由东宫监国,其实政务都是天后、太子和宰相们商量着办,也因此弄得矛盾重重、争执不断,耽误许多大事。如今倒是不争了,太子换成了纨绔子,郝处俊、李义琰等作风强硬的宰相全被罢免,朝政大权几乎完全落入天后之手,她扶植许多亲信,遍及三省六部,天皇却一概不管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大唐朝将被这个有能力更有野心的女人带往何方?
“薛元超……”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打破沉默,虽然这声呼唤很低,却令所有人翘首瞩目——天皇说话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开口。
薛元超跟李治不仅是君臣,还是朋友,凭着多年的心有灵犀他预感到李治必有重要的话,忙绕出宴席,如在朝会上一样出班施礼。
李治语速很慢,似是边想边说:“太子灵慧聪颖、仁孝可亲,此天意所钟,如今婚事已定、子嗣无忧,将来必能绍继大统振兴社稷。东宫群贤争相拱卫,《易》曰‘终日乾乾’,《书》曰‘天道酬勤’,故君子为学不可辍。朕命你兼任太子左庶子,辅佐监国、督促学业,莫辜负朕之期望。”
薛元超响亮地答了声:“臣明白。”他现在的官职是中书令,加上太子左庶子就不仅是宰相,还是东宫最重要的属臣。
李治审视他良久,接着叮嘱道:“朕与卿自幼相善、挚诚相交,今共白首于朝堂。回首四十年烟云,既有喜乐同欢,亦有舛逆衡决。瑕疵莫追,来日可期,今朕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望你善始善终,恪尽天赋,则上无愧于祖宗,下播惠于苍生。”
这番话说得甚是沉重,薛元超既感动又有些悚然,连忙伏倒在地:“臣不才,蒙陛下厚恩。必思老骥伏枥,鞠躬尽瘁。”
这番对话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两个聪明人的交流,许多心照不宣之言暗藏其中——疆土拓而复失,朝政理而又乱,粉碎了专横跋扈的长孙无忌一党,却又亲手培植起一个专权擅政的皇后,李治辛辛苦苦折腾大半辈子,结果都是白忙。国势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儿去,却也坏不到哪儿去,媚娘既爱揽权,索性让她管去吧。李治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已对朝政不抱任何期许,既无力也无心,但他对李家社稷还有一份推卸不掉的责任,那便是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延续统治。知子莫若父,他虽然夸奖李显“灵慧聪颖、仁孝可亲”,但那是场面话,对这孩子他一点儿都不放心。然而太子换了好几个,无论国家还是他都再也经不起变更,所以李显“天意所钟”不能再变。苏良嗣、姚令璋等“东宫群贤争相拱卫”,对李显循循善诱,但教育的成果仍不理想,所以“天道酬勤”“终日乾乾”,他要让薛元超担起教导太子的重任,哪怕牛不喝水强摁头,硬逼着也要让这孩子勤学上进,将来才不至于出乱子。
薛元超对李治之意了然于胸,赶紧答应,而李治后面的话更使他深感责任重大。不仅以君王的口吻命令,更以朋友的身份委托,所谓“舛逆衡决”暗喻的正是当初他主审东宫一案,未能保全李贤,透着几分埋怨。但“瑕疵莫追,来日可期”,李治不追究,晋升他为尚书令,只求他这次能把李显教好,唯有如此才对得起祖宗社稷,对得起天下百姓。李治甚至坦言自己“疲病无力祸福难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就差挑明了说“我死之后你就是托孤大臣”啦!因此薛元超诚惶诚恐,发誓效仿诸葛亮,鞠躬尽瘁辅佐少主。其实这不仅是李治对他的期望,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宦海沉浮四十年,毁誉参半荣辱一身,眼看将近耳顺之年,就把今生最后的心力都贡献在李显身上吧!
“好,朕信得过你。”李治略感宽慰,病怏怏地倚在龙床扶手上,不再言语——能做的都做了,人事已尽,坐观天命吧。
刘仁轨、魏玄同、刘景先等人皆对太子不放心,见天皇如此安排不禁颔首,大为赞同。武媚也端起酒杯:“武王托周公,汉武委霍光,职责之重莫过辅佐少主。薛爱卿老成谋国、学富五车,定不负众望。来!本宫敬你一杯。”
“臣不敢。”薛元超曾三度贬黜,皆与武后有关,前番又遭她所迫审判李贤,对这个女人实存戒意。如今领受李治这么重的委托,她出来道贺,竟还比出周公、霍光来了,这究竟是正话反话?
武媚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无比真诚、无比和蔼:“明德之士无不尊师重道,何况皇家?今后我儿之事有赖于卿,此酒受之无愧。请……”说着竟站起身,拿起御壶斟了满满一杯。
“谢天后。”薛元超松了口气,这才敢领受。
满朝文武何尝不是暗捏一把汗?见此情形忙一同举杯,似乎都对加强东宫教育表示赞同。独李显一人十分不高兴,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反驳——苏良嗣絮絮叨叨的够磨人了,如今又来个薛元超,再加上袁利贞那帮书呆子,这日子怎么过?以后别想痛痛快快玩了。
小宦官高延福接过天后亲手斟的御酒,捧到薛元超面前,薛元超叩谢圣恩,拿起来还未送到唇边,忽听背后有人说话。
“启禀二圣。”一名侍卫进殿施礼,“太平公主请求见驾。”
二、太平公主
侍卫一声禀报,百官皆感诧异,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在——内外不同宴的建议算是白提了,天后自作威福、喧宾夺主已经过分,公主怎么也来了?这真是时移世易,千百年来的礼法体统皆弃之如敝屣,还有没有规矩?
李治身体不舒服,本不想多说话,可女儿的要求实在越礼,只好再次开口:“不准。去告诉她,有话散宴再说,现在不许胡闹。”
“是。”侍卫领命而去,可没过片刻又回来了,一脸为难之色道,“公主说有件特殊的礼物献给二圣和列位大臣,无论如何都要……”话未说完突然一个趔趄——有个中等身材、腰挎宝剑的黑衣武士闯进殿来,将他推倒在地!
麟德殿内顿时大乱。此人的行径不仅失礼,未得召唤持剑入殿,恐有刺皇杀驾之心。百官又惊又怒,这家伙太嚣张了,当着这么多人就敢闯宫,外面的侍卫怎不拦阻?莫非还有元恶大奸在背后撑腰?细细打量,这名武士年纪很轻,身材也不算魁梧,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颔下无须,明显是个少年。他的戎装与一般侍卫大不相同,头上戴着鹖冠,衣袍长裤乃至靴子都是黑色的,腰中蹀躞镶嵌美玉,周身上下的刺绣甚是华美,却与十六卫将官皆不一样,根本辨不出他的来历。但此人绝对胆大包天,独对百官毫无惧色,手握剑柄睥睨四顾,似乎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李敬业、程处弼、丘神、郭齐宗等十几个武官立刻跃起,身上没兵刃,就抓起割羊肉的餐刀,围上去欲与之搏斗;范云仙、高延福等宦官都慌里慌张护在御桌前。勇敢的官员挽袖撩袍往前冲,胆小的浑身颤抖连连后退,真有几个文人吓得钻桌底下去了。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却听御座旁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天后武媚手据桌案大笑不已,似是瞧见了平生最有趣之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满朝文武更觉毛骨悚然——怎么回事?这疑似刺客之人莫非与天后有关?霎时间所有人皆是一头冷汗,丘神等人也不敢贸然动手了。武承嗣等中宫亲信与反对他们的大臣互相对视,彼此眼中皆是疑惑,摸不透是谁设下此局,究竟有何图谋。众人转而窥视天皇,却见李治仍无精打采坐在那里,似是这辈子莫名其妙的事见多了,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天后兀自笑着,而紧接着又有一人狂笑不已——李显也认清来者的面目。这位太子从来不懂矜持,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大声喝彩:“好!哈哈哈……太平,你还真有点儿威武之气,把我都唬住啦!有趣有趣!”在他身旁,素来老实规矩的李轮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太平?!
百官面面相觑:“是、是公主殿下吗?”不怪大伙瞧不出,公主居于深宫内苑,谁见过啊?
“呵呵……”那武士瞧着众人瞠目结舌的滑稽样子,终于憋不住了,也笑出声来,果真是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谁能料到公主会以这副装扮出现?群臣虚惊一场尴尬至极,且有被戏弄的感觉,真不知说什么好。右金吾卫中郎将丘神冲在最前,位置最显尴尬。他的祖父丘和、父亲丘行恭皆是名将,所以他也自幼从戎,其战功远不能与先人相比,钻营媚上的本事却强爷胜祖,脑筋转得极快。见此情形他故意把刀子往桌上一扔,叉腰大笑:“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