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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晓得他们的顾虑,猛然提高嗓门,恐吓道:“是无能,还是不敢?莫忘了得罪本宫同样无好下场,难道你们敢抗懿旨?”
元万顷、苗神客、胡楚宾、周思茂尽皆悚然。范履冰自知敷衍不过去,叩首道:“天后慈爱无际,太子仁孝拳拳,岂至修此文章?臣若为之,无异于挑拨离间、构害两宫,坏社稷之和谐,污皇家之圣明。此罪比抗旨更甚!”
媚娘没想到这老文吏会说出这番大道理,也不禁点头:“是啊,此言有理。难得你这片苦心,处处为社稷着想,本宫承你的情……”她说这话是真诚的。
范履冰略松口气,以为她会收回成命,方欲再说几句宽慰之言,哪知媚娘话锋一转:“不过这两部仍要编。事已至此不妨实言相告,我有意废去李贤太子之位,此事若成东宫易主,你等自然无咎,放心编书吧。”
众学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皇后,一位母亲,竟然亲口说出要废掉自己的儿子。那语气如此从容、如此轻快,就像聊家常一样;她的表情那么轻松、那么自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吗!
“娘娘三思!”片刻沉寂之后,范履冰脱口而呼,因为太过惊愕他的声音都变尖了;元万顷却渐渐稳住心神,低头暗暗思忖;其他三人如跪针毡,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这皇宫太可怕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早就冲出大门头也不回地逃了!
“娘娘!太子是您亲生,器宇非凡,誉彰遐迩,况无纤维之过,何忍将之……”范履冰苦苦哀求。
媚娘看都没看他一眼,摆弄着臂上的玉镯,自作沉吟:“芳兰生门,不得不锄……毒蛇啮指,壮士断腕……”吟罢倏然抬头,目光射向元万顷,一语双关道,“万顷万顷,名字虽好,却不知是否真有万顷之志?”
元万顷心思早动,何用媚娘点拨?其实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只是他的表象,他以寒微之身跻身官场,从未被豪门贵人放在眼里,故而特立独行以求显达;这样的行事作风固然使他有了名气,却又是正人君子所不齿,苦衷一言难尽。好不容易有个土匪出身的李看重他,却因一篇檄文尽毁前程,若非皇后提携,恐怕这会儿他只能在洛阳大街上写字卖画糊口了。皇后雪中送炭,却也把他引上歧途,作为北门学士的参谋机要,交结内宫、僭越干政的罪名背定了,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跟着皇后拼到底,兴许可以转危为安。何况还有富贵荣华,今朝放胆一搏,说不定将来有内史、常伯之分,到那时什么关陇之家、五姓七望,谁敢小觑?身入仕途无非为名利,既有坐拥万顷之志,岂能守着二亩薄田甘受贫贱?
想至此元万顷一改平素嬉笑之态,跪直身子拱手道:“知子孝否莫过父母,天后陛下既以为太子不堪,必是如此。臣蒙您不弃,招徕于蓬草间,敢不肝脑涂地?唯娘娘马首是瞻。”他精明得很,写两篇文章就能打倒李贤?还不知要跟东宫党斗多久,干脆把话挑明,无论祸福今后就跟您混了!
“痛快!日后岂能少你富贵?”媚娘很满意,随即又看向周思茂、苗神客、胡楚宾三人,“你们呢?”
这三位虽有才学,却是老实人,早就方寸大乱,吓得体似筛糠。元万顷见此情形反倒当起说客:“三位,清醒清醒吧。咱们蒙天后厚遇,召入宫中咨以国事。有多少自诩正人君子的家伙瞧咱不顺眼?又有多少小人瞧咱眼红?恨咱的人有的是,今日抗命不从,莫说天后降罪祸不旋踵,就算放任不管,三位又能在朝中逍遥几日?”
一言点醒梦中人,三人互相瞻顾一番,终于把牙一咬,颤抖道:“愿从娘娘之命。”
范履冰兀自磕头哀恳,却见四人皆应,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顿时若万针扎心——我虽不得志,却清清白白做人、忠心耿耿为国,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太子无咎无过,何至于要废?倘真废了李贤,让贪玩胡闹的李哲入主东宫,将来能治理好国家吗?若社稷生乱,我等有何面目以对祖宗?又有何颜教导儿孙、垂范后人?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为自己那点儿权势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元万顷知道他是明白人,废话无需多讲,直截了当问:“现在只剩范先生您一人了。就等您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唉!你别为难他。”媚娘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宫也不能强人所难,范学士若执意不从,就继续教婉儿读书吧。婉儿那孩子怪可怜的,昔日她祖父获罪殃及满门,上官家男丁尽死,女子没入掖庭,亲朋好友也被流放岭南,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可悲可叹啊……”
范履冰听罢心内一凉——这几句听似好话,弦外之音却非常吓人!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多少性命啊!皇后说得宽容大度,看其平生所作所为岂是以德报怨之人?今日既闻其机密,若不从命她焉能留我性命?我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儿孙何罪之有?弱冠入仕,身历三朝蹉跎一生,没挣下多少富贵已经够对不起妻儿老小了,难道还要连累他们受一刀之苦?可大唐社稷……苍天啊!家国何以不能两全?为何要这样逼我?
范履冰不忍皇家有骨肉之憾,又何忍自己儿孙遭受灭顶之劫?霎时间他坚毅的信念被媚娘击得粉碎,顿时瘫软如泥,口中兀自叨念:“别逼我……别逼我……”
饶是元万顷聪明绝顶,也不禁赞叹天后的手段,见火候差不多,忙凑到范履冰身旁,一边抚着他背一边道:“先生莫惧,没人逼您。其实祸福皆在眼前,是殃及满门还是封妻荫子,由您自选。我再问您一遍,干还是不干?”
“我、我干……我干!呜呜呜……”范履冰伏地不起老泪纵横,颤抖得便似狂风暴雨中的树叶。众人黯然看着这一幕,心下五味杂陈,无人再发一言,只有凄楚的呜咽萦绕在耳边,也不知他是哭自己,哭社稷,还是哭这个神憎鬼厌的世道。
媚娘却无暇多想,悄然起身离去——拿下这几人只是小试牛刀,之后的手段还多着呢!
三、真人化鬼
媚娘威逼利诱收服北门学士,没过多久就保奏他们升官,皆在三省任职;李治正恨不得多提拔几个与东宫无关的人,当即准允。于是元万顷、范履冰等人进入中枢,虽然他们品阶不高、权力不大,但与朝中原本就攀附媚娘的韦弘机、王德真、裴炎、裴匪舒、王本立等人合流,又有武承嗣内外沟通,俨然形成一股庞大势力。
可是与以往不同,媚娘虽掌握这股势力,却一再叮嘱他们要奉上恭顺,至少表面上不准与宰相及东宫势力对抗,甚至她还对李治宣称:“我保奏北门学士是出于酬谢之心,他们为我那点儿爱好出力不少,还遭人闲话,于心何忍?如今陛下风疾更甚,以后我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也没工夫再做文章了。学士院干脆散了吧,一来让他们为朝廷好好办事,二来也省得贤儿生嫌隙。”她这么说的,似乎也是这么做的,每天除了象征性地跟着上上朝、看看奏疏,大部分时间都寸步不离地陪在李治身边。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媚娘的确比原先更理智、更精明,也更有耐心了。如果说她以往一直被李治利用,成了权力制衡的砝码,那么现在她要做的则是反过来利用李治,利用其猜忌之心颠覆李贤,并为自己开辟一条专权之路。所以她不能过早暴露,要小心翼翼把权势隐藏起来,以求出其不意、一举成功。刘邦卑辞厚币,方能灭楚兴汉;司马卧病不出,乃篡曹魏之业;当年李若非蛰伏示弱,又何以能在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给长孙无忌致命一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媚娘饱尝荣辱终于得其三味。
对李治而言每天都是充满煎熬的,征战三国失败令他面上无光,与吐蕃的战争令他挂心,李贤的崛起更令他猜忌重重,最无奈的是他无法担负国事。但凡他身体康健点早就窜到朝堂上亲自部署这一切了,而现在只能窝在后宫,一边让张文仲、明崇俨诊治,一边听范云仙、李君信朗读群臣奏疏,有时候对某位大臣的谏言感兴趣,想拿来亲自过目,看不了几行便头昏眼花,很是折磨!因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李治也渐渐开始喜怒无常,不仅对宫人发脾气,有时对媚娘的态度也很恶劣,埋怨媚娘不问政事,然而媚娘对他的态度却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刚入宫那会儿,恭顺贤淑、温柔至极,越遭训斥反倒伺候得越殷勤,连端茶之类的事都亲自干,弄得李治哭笑不得——他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不满媚娘“急流勇退”,失去对东宫权势的制衡;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媚娘陪在身边,使他在烦躁之余多了几丝温存。
好在大唐的将士没让他着急太久,两月后鄯州传来捷报,刘审礼所部先锋军与噶尔赞婆军在龙支(今青海民和)遭遇,一战而胜杀敌数百;赞婆仓皇败走,所有侵扰大唐边境的吐蕃部队尽数溃散西逃。露布送入蓬莱殿时已是傍晚,李治后背扎满了张文仲的银针,正服用明崇俨的“仙药”,听闻旗开得胜差点儿带着针站起来,当即命宦官传谕中书,嘉奖将士、鼓励再战,誓与吐蕃一争雌雄。不过随捷报而来的还有份丧报,芮国公、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在征途中染病,逝世于驿所,终年七十岁。
豆卢仁业一生战绩平平,但家族声望很大。豆卢氏出于鲜卑慕容氏,因后燕大将慕容苌投降北魏,拓跋珪命其改姓豆卢。在鲜卑语中“豆卢”便是归顺的意思。这一家族后来逐渐壮大,豆卢苌之子豆卢宁跻身西魏十二大将军行列,是关陇贵族重要一员。豆卢宁之孙,也就是豆卢仁业之父豆卢宽,娶隋朝观王杨雄之女,天下纷乱之际投靠李渊,授封芮国公;仁业之弟豆卢怀让又娶李渊第十九女万春公主,由此成为皇亲国戚,地位更加尊贵。或许因为姓氏中带着归顺之意,豆卢氏侍奉皇家十分乖巧,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即使李治扳倒无忌、痛惩关陇诸族都没波及到他们,至今这个家族荣宠不衰,豆卢宽以下陪葬昭陵者竟达四人。
李治得报,念及豆卢仁业一生侍奉皇家苦劳不少,追赠其为代州都督,并让其有幸成为他家陪葬昭陵的第五人。媚娘很适时地提出:“老将军死于征途,是不是该给他儿子升升官,以示抚慰?”她早想通了,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这提议若传扬出去豆卢家必要念她好,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冤家强。
“朕只记得他嫡长子名唤豆卢钦望,相貌不俗,为人敦厚,可惜没什么才干,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在南方当官。”
媚娘却道:“不在乎有没有才干,全看着祖上交情,毕竟他家是咱李唐的老亲,多少照顾一点儿,面子上也好看些。”
李治想了想,不禁点头。确实是这个理,当初为了夺回皇权,以长孙氏、柳氏、于氏为首,多少关陇老亲跟着倒霉?豆卢氏这等既老实又有名望的家族实属难得,何不拿他们做做脸面文章?想至此他以赞许的目光望着媚娘:“那就给他提官,召入长安。还是你想得周全!唉……”这声叹息饱含太多无奈——媚娘啊媚娘,你何等精明能干?怎么说退就退了呢?或许真是人一老就变脾气。你争权时我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