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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刚一开始,李敬玄就站出来,建议刘仁轨充任主帅。刘仁轨满心无奈,他已七十五岁高龄,二度出山一直在奔波打仗,如今刚从安东赶回来,又要跟吐蕃交手,体力实在已不支。可现今朝中缺少独当一面的将领,薛仁贵羁绊于新罗,也只剩下他了。再说这背后可能还有皇后的意思,皇后跟太子争得正厉害,不想让他这个碍眼的待在朝中,派出去打仗岂不是一举两得?然而刘仁轨毕竟老了,又非行伍出身,没有李老当益壮的精神,素来刚毅的他跪倒在地,坦言自己力不从心,调集兵马、筹办粮草尚可勉力为之,统兵上阵实在不行了。
英雄老矣孰能奈何?李治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好让他暂管军务,承诺临战之际另派总管。群臣以为这场朝会到此就要结束,哪知李治又开了口:“因朕久病不愈,近来朝政纷乱,中书门下每有所议常与中宫相左,争端不休,政令难施,此非长久之计……”
百官刚松懈的精神立时提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条睡龙出声了,难道今日要有所决断?到底是中宫交权还是更换宰相、教训太子?既然百官日日混迹朝廷,不可能完全回避权力之争,多多少少有些牵扯。事关所有人前程,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他的抉择。
李治脸色灰白如纸,没有习惯性地扫视百官,而是耷拉着二目,额头上两道新添的皱纹格外明显,几乎一句一顿道:“朕日前询问过御医,又思虑甚久,自觉无力处置朝政,然国家之事不可无人主持,所以……”说到此处他倏然顿住,抬起眼皮微微瞟了一眼皇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才接着道,“皇后懿德贤能,才学非凡,又系春宫元良之母,且自麟德以来视朝参政,进言多有裨益。所以朕决定命皇后暂摄皇权、统御中外,三省以下一切政务尽归中宫裁度,文武百官乃至太子尽听其命。”
虽然李治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文武百官听来简直振聋发聩,即便那些攀附皇后之人都大感意外——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然会让权给自己妻子!
没有抗议、没有阻谏、没有争辩,数百人的大殿上静得连皇帝的喘息声都听得见,所有官员乃至亲卫、宦官都惊呆了,他们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而短暂的讶异之后便是嘈杂的议论,素来亲睦皇后的中书舍人王德真绽出笑容,王本立更是兴奋得高呼:“陛下……”
“圣明”二字尚未出唇,忽听朝班前列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声,底气十足震慑朝堂,王本立一颤,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嘈杂议论的百官也鸦雀无声。
一片沉寂之中,只见郝处俊阴沉着脸迈步出班,举笏朗言:“臣闻《礼经》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内外和顺,国家以安。’则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司也。昔魏文帝曹丕有感后汉外戚之乱,虽有幼主,不许皇后临朝,所以杜祸乱之萌,至今四百载乃为常例。陛下今违此道,臣恐上谪见于天,下取怪于人……而且……”郝处俊智勇双全处事干练,与皇后周旋多年不可谓不老到,但今日也方寸大乱,刚开始还故作镇静,试图引经据典,可终究掩饰不住仓皇,渐渐越说越急,口不择言,“圣体虽有小疾,然则春秋鼎盛,岂可轻龟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所创。陛下该谨守宗庙不负祖业,传之子孙,焉能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
百官听到此处毛骨悚然——自从长孙无忌以顾命之身专擅朝政,什么“天下乃先帝之天下”这类话是李治最忌讳的,今天郝处俊竟又说出来,而且还朗言宣称后族是社稷威胁,这岂不是公然向皇后宣战吗?大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疯了!女人竟要摄政,皇帝竟肯让权,宰相竟敢如此顶撞,全都疯了!
郝处俊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但实在是情势使然不吐不快,话既出口无可挽回,他只能尽量稳住心神,大礼叩拜:“兹事体大,关乎社稷,伏乞陛下三思……”一个头磕下,他的心也沉沉坠落——完了!以前无论怎样对抗,终究没撕破脸,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露出来,再无回旋余地,我算是跟皇后结下死仇啦!
已经撕破脸,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义琰快步出班,与郝处俊肩并肩跪倒,高声道:“陛下!大唐乃李氏之天下,国之权柄岂可与人?郝相所引经义足可依凭,唯请圣虑无疑乾纲独秉,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苍生幸甚!”说罢将手中牙笏横放在地,重重叩首。众人正暗暗感叹他胆气十足,却见他一个头叩完并不停,接着重重磕下去,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竟是要以死相谏!
见此情形其他人再不能观望了,刘仁轨、戴至德、李敬玄、裴行俭、张大安、崔知温、刘景先、胡元范、田仁会、张越石等重臣纷纷跪倒附和:“陛下三思。”薛元超、来恒、高智周、郭正一、杨思玄、高真行等中间派见风使舵,也跟着跪下,恳请收回成命。大部分重臣已摆明立场,中下级官员心里有了底,“呼啦啦”一阵衣袍窸窣之声,大半个朝堂的人都跪下来。方才还跃跃欲试的王德真、王本立等人顿时傻眼,脑筋一转赶紧跟着下跪附和——犯不着为皇后得罪这么多人,不能当众矢之的啊!
大势所趋,连武承嗣也糊里糊涂跟着矮了半截,朝班前列只一人僵立不动——太子李贤。
李贤当然是最不愿意母亲摄政之人。便如母亲了解他一样,他也晓得母亲的性情。一旦母亲掌握大权,就绝不可能松手,以妻子之身尚能干涉父亲多年,若以母亲之尊掌控皇权,恐怕他永远只能当孝顺儿子了,不死不休。但让权之议是父亲提出来的,身为人子他只能心里紧张,不便出言反对。
媚娘看到这一幕,早已无名火大动,气愤得站了起来,恨不得狂吼一声,把这些可恶的臣子统统逐下朝堂,却如鲠在喉——此情此景,绝非似当初怒斥褚遂良那般,仅凭一句“何不扑杀此獠”便可了结。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就连她那些所谓的亲信都不得不低头,一己之力如何撼动大局?如何改变一千多年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魔咒?再说此议获利的是她,若是为了给自己利益与满朝文武争执,也实在太难看,太没有廉耻啦!
她只能无奈地坐下来,却实在难抑胸中委屈,攥紧拳头,恶狠狠瞪视着郝处俊、李义琰。忽而感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在她拳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媚娘扭头一看,见李治正朝自己轻轻摇头,仿佛是说——我听你的话,已经尽力了。
“朕明白了……”片刻沉默后李治再次开口,语气却完全不一样了,“既然列卿反对,此事作罢。还望诸位臣工今后尊重天后之意,尽心辅佐太子,共渡眼下难关,散朝。”
“陛下圣明。”群臣参差不齐地呼了这么一声,李贤这才走到龙墀前,搀起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的李义琰,快步向外走去。然就在他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媚娘,那眼神很怪异,说不清是庆幸、迷惘还是怨愤。其他官员也纷纷辞驾,今日大家连退朝的礼仪都忘了,竟没列好朝班,如鸟雀般四散而去。
李治在宦官搀扶下起身,回转后宫。媚娘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愣了片刻,随即追出后殿门,绕过影背墙:“万岁,此事就罢了不成?”
“唉……”李治回过头,“刚才的情形你看到了,群臣皆不愿,我又有什么办法?”
“郝处俊言辞不逊,李义琰以死相挟,难道也不问罪?”
“法虽严不可以责众,况且他们口口声声为了大唐社稷,我也不能触犯众怒啊!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
“可是……”
“别说了,我头疼得厉害。”李治无力地摆了摆手,“你的才智我最清楚,其实我不都答应你了吗?可古今法度素来如此,要让天下人都甘心听你这么个妇人的话实在太难。这样吧,过两年再试试,那时百官或许能答应。”
这不过是句解心宽的话,现在不答应,将来就能答应了?过几年李贤日渐成熟老练,她更没戏了。媚娘明知如此,却毫无办法。李治又道:“朝廷之事维持现状,你也不要争,贤儿也不要抢,有事还是商量着来,实在拿不定主意有朕呢……我感觉不好,先去歇着了。”说罢旋即转身而去。
“嗯。”媚娘只得点头,而就在李治转身的那一瞬间,媚娘看到他倏然露出一丝笑容。
那是狡黠的笑容,透着一股冷酷和得意之态,媚娘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刹那间,一切豁然开朗!
难道李治真会甘心把摄政大权交给她吗?难道既已拿定主意又会因郝处俊、李义琰几句话就放弃?从头到尾李治都只是全无主张、任人摆布的病夫?错啦!所有人都错啦!整个局面的操控者恰恰就是这个病夫。
李治虽然软弱,却非轻易妥协之人,更不是放得开权力之人。以七年之隐忍斗倒顾命大臣,将李义府、许敬宗、刘仁轨等一干精明人操纵于股掌之上,平百济、灭高丽,破士族之独大而开科举之新途,又跟媚娘这等奇女子同床近三十载,岂是泛泛之辈?就算他身体有病,脑子里权力那根弦却始终紧绷。
这场让权的大戏李治看似被逼无奈,其实是顺水推舟,他才是真正赢家。抛开朝廷现状不论,以他现在的病势摄政之议早晚有人要提,即便媚娘不提,宰相百官也要提,只不过他们心中摄政人选是太子。便如李治不甘心让权给媚娘一样,他也同样不甘心让权给儿子,而且防备之心更甚。
前番给李哲、李轮改名易封是为了防止储位之争,今储位已安,他又开始严防太子抢班夺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李家父子猜忌之心一脉相承,昔日李世民夺李渊的权,李承乾又造李世民的反,李治能坐上皇位正是这一系列变故导致的,因而他对此甚是留心。李弘生前以仁孝著称,身体又不好,这个矛盾并不突出;如今的李贤不一样,早在李弘没死前他已经有点儿不安其位,咸亨初年便已涉足政坛,又在大酺宴跟李显一争高低。而且李贤聪慧外露,颇有尚武之气,加之东宫、雍府合并,他拥有比李弘更强大的势力。面对这么个英气逼人的儿子,李治岂能安心?
既然免不了让权,让儿子不如让妻子,媚娘毕竟是女流,除了新提拔的武承嗣,娘家几无势力,几个北门学士也都是不得志的文人,在他看来能闹出什么花样?而且妻子代为执政,只要他病体稍有好转随时可对朝廷的事插一杠子,谁也说不出什么。而让儿子掌握大权,李治就有可能如祖父李渊一样被逼为太上皇;即便事情到不了那么严重,一国二主鲜有不乱,父子矛盾总是不可避免的。
一贯喜欢找人背黑锅的李治是不会让自己深陷矛盾的,他要做的是制衡,是借力打力,让别人替自己应对。这种情势下让权皇后,细想起来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呢?其实宰相激烈反对早在他意料中,这件事根本不必真的办成,只要摆出让权姿态,一切就搞定了。他在朝堂上那番表态看似无奈,实际效果却不亚于呐喊恫吓!
首当其冲被警告的是李贤——你小子虽然当上太子,呼声很高,也要老实听话,别以为宰相重臣夸你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