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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过犹不及……适可而止……”
虽然那声音已微弱得如蚊子叫,媚娘却不禁悚然。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却见李弘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胸口急速起伏,已神志不清。媚娘不忍再看下去,扭过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怎么回事?弘儿最后何以会有此言?或许在善良的人看来,举目皆是善人;而在内心凶险的人眼中,这世上到处是凶险。弘儿从小广读诗书,又清楚知道自己家族的历史,他是真不了解这个世界,还是刻意回避一切?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洞若观火,却甘愿只做一个纯粹的善良人,至少这样内心不痛苦……
“弘儿!”李治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媚娘的深思。她连忙回过头来,却见儿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表情却十分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而她还紧紧攥着儿子的手。
震耳的哀声立时响起——李弘驭下有恩,宫中之人无不感念。他倒头的这一刻,合璧宫内外宦官、宫女、侍卫、御医无不放声痛哭,王妃裴氏伏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李治更是顿足捶胸、大放悲声,可是没哭几声忽然摇摇晃晃一阵眩晕,若非范云仙、李君信双双抱住扶他躺下,险些晕厥在地。然而李治悲痛至极,不顾风疾发作又爬起来,强撑着扑在书案边,边垂泪边颤抖着写下诏书:
皇太子弘,生知诞质,唯几毓性。直城趋贺,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若使负荷宗庙,宁济家邦,必能永保昌图,克延景历。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唯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征,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仍遵典故,式备徽章,布告遐迩,使知朕意。
李治最终还是给了李弘皇位,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谥为“孝敬皇帝”。开国帝王或以非常方式继位者追封自己父祖为皇帝的事并不少见,然而给儿子追封皇帝却是亘古未有之事。这足以体现李治对李弘的痛惜,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慈惠爱亲、死不忘君的好儿子一去不返,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甚至可说是整个大唐王朝的遗憾。不过在悲痛之余,这个追封还有更深层的政治意义——问题就在李弘的名字上。
李弘之名源于道教《神咒经》,所谓“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木子为李,弓厶为弘,李弘是太上老君人间的化身,注定要当皇帝。就因为这条莫名其妙的谶语,自晋至隋三百年间无数造反者以李弘为旗号,直至现在“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类的话仍在民间流传。当初李治为儿子取这应谶的名字,一者是表明自己废王立武的决心,二来也是压制世间的野心家。可惜孩子没这个命,还没坐上皇位就撒手而去。为了永绝后患,为了日后不再有人打这条谶语的主意,即便李弘死了也必须当皇帝。李治追封他为帝就是向全天下宣布,太上老君已临凡过,他果真当上了皇帝,而且羽化升仙,所有预言都已兑现,以后谁也别再打这则谶语的主意。
相较李治的涕泗横流、悲痛欲绝,媚娘却显得很坦然,但内心的痛楚恐怕更为深重。她怔怔望着那具一动不动的瘦弱躯体——二十四年了,光阴如此之快,而这孩子似乎从没改变过,似乎还是从我怀里爬出来时的样子,还是那么瘦弱伶仃,也还是那么纯洁。现在我永远失去了他,可是……我的眼泪呢?
怆然、无奈、悲痛、凄然,这所有的一切媚娘都感受到了,可她却没掉一滴眼泪。为什么?诚然李弘后来跟她有点儿矛盾,尤其是两位公主出嫁之事,还有和宰相的关系,但这些并不足以阻断母子之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弘不但是她儿子,还是她的恩人。当初若非这个“天命所归”的孩子适时降临,她很难击败王皇后、萧淑妃;若非这个仁孝的孩子稳稳占据东宫之位,她也很难躲过废后之灾;甚至若不是这孩子身患恶疾无力参政,她根本不可能长期掌握大权,李弘给予她的实在太多了。难道这些好处和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都无法让她垂下一滴眼泪吗?
她突然感到愤怒,感到恼恨,恨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为何不哭泣,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儿子死了都不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个女人?她想掐自己、拧自己,甚至狠狠抽自己耳光,责备自己无情无义……然而她终究没那么做,因为她心里清楚,即便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流泪。
并非她不爱自己的儿子,而是此刻她实在没心情哭,她的心完全被忧虑占据着——弘儿死了,将要继承东宫之位的是贤儿,那孩子不似体弱仁孝的弘儿这般容易摆布。她手中权势如何巩固?朝局会怎样发展?那帮宰相会有怎样的举动?李治又将如何抉择?
这一切媚娘都无法预知,哪还顾得上舐犊之情?此刻她唯有默默无言守在李弘身边,怅然攥着儿子渐渐冰凉的手,不是她在陪伴李弘逝去的灵魂,反而是儿子在慰藉她。
纯洁一生的李弘不需要救赎,反而是她还要继续在六道中挣扎,死去的儿子在慰藉她,慰藉她那颗被权力和欲望侵蚀、早已不再纯洁的慈母心……
第55章 媚娘李贤暗自争权,母子裂痕俱现()
一、东宫新主
上元二年四月己亥(公元675年5月25日),皇太子李弘薨于合璧宫倚云殿,终年二十四岁。李治悲痛不已,追谥李弘为孝敬皇帝,在洛州缑氏县为其修建陵墓,一切制度仿照皇陵,责令蒲州(今山西永济)刺史李仲寂督办,是为唐恭陵。
媚娘也对儿子之死表现得格外沉痛,为彰显李弘太上老君临凡的特殊身份,她召集道士搜罗道教经典编纂成文,定名《一切道经》,并亲笔为此书题写序言。
文武百官甚至百姓也为太子的早亡大为伤怀——大唐立国近六十载,高祖扫平群寇,太宗进取西域,今上东征西讨,虽说三代帝王功绩显赫,但屡屡征战不免劳民伤财;而李弘天资仁厚、崇礼爱民,正是守成之主。实际上他的仁德已惠及民间,关中大旱时他留守长安目睹士兵缺粮,便把东宫食料散给将士以及百姓,还有他曾请求赦免逃役之人,这些举动大得人心。噩耗传出,人人感泣、山河带泪,他的英年早逝对大唐而言非“遗憾”二字所能概论。北门学士、相王侍读刘祎之为此写下挽歌:
戒奢虚蜃辂,锡号纪鸿名。地叶苍梧野,途经紫聚城。
重照掩寒色,晨飙断曙声。一随仙骥远,霜雪愁阴生。
无论世人如何惋惜,作古之人终究无可挽回,东宫不可无主,在短短一个半月的仓促准备之后,雍王李贤毫无意外地承继太子之位,时年二十二岁。
对于李贤辅弼者的安排,李治几乎完全保留李弘的班底,又融入了部分雍王府官员。左右庶子由戴至德、李敬玄以及即将从东安归来的刘仁轨兼任;贾敦实人如其名,是干实事的人,当这几年坐镇风雅的官始终不习惯,坚决请辞,于是出任怀州(今河南焦作)刺史,所留之缺由雍王司马张大安接替;张文瓘、郝处俊则更进一步,兼任太子宾客。其他雍王府属官如刘讷言、许叔牙、格希元等也纷纷转任东宫官,两府合二为一倒还算融洽,不过仍有人对李弘眷顾颇深,如太子家令阎庄,自故主死后郁郁寡欢,没过多久竟染病亡故。更令人惋惜的是,尚药奉御蒋孝璋因未能挽救李弘自责不已,深感无颜侍奉皇家,坚决请辞而去,临行前他将平生自创的许多秘方留于宫中,以备后人借鉴。
回溯显庆以来之事,每逢媚娘诸子地位提升,总有其他皇子倒霉,这次也不例外。李素节被贬为鄱阳郡王,软禁在袁州,已是死老虎,现在又轮到李上金倒霉了。杞王上金是个毫无野心、胆小怕事之人,但依排序而言仍是李贤兄长,在东宫易主的敏感时刻需要适当敲打;很快便有北门党羽揣测媚娘之意上书弹劾,从为官失职到私德有亏,拉拉杂杂给李上金扣了一堆罪状,请朝廷严加惩处。媚娘顺水推舟,罢免其寿州刺史之职,迁往澧州(今湖南澧县)安置。
总之,李贤顺顺当当坐上东宫宝座,而且一开始就展现出与李弘截然不同的风格。他聪慧机敏、学识优异,且精力充沛、雷厉风行,无论在朝堂还是东宫,议论起政务总能侃侃而谈一语中的;公务之余常与崇贤馆学士讨论儒家经典,或是召集青年才俊吟诗作赋,对元老重臣也很尊敬,每隔十天半月的还与宗室子弟击鞠射猎。更为难得的是,李贤成婚后连续得了两个儿子,太子妃房氏生长子李光顺、良娣张氏生次子李光仁,这也是目前为止李治唯有的两个皇孙,皇室血脉传承也不发愁了。还不到两个月时间,朝廷上下皆对李贤赞誉有加,唯独有一人不满意——皇后。
媚娘料到李贤入主东宫后必要大显身手,可她没意识到儿子近年才干大增,竟八面玲珑,这么快就分了她的权。长期以来太子监国、皇后参政的格局之所以能延续,就是因为李弘多病,无力承担责任。如今李贤生龙活虎来者不拒,大部分政务揽过去,她还有什么戏唱?更为关键的是,宰相早在咸亨监国之际就与李贤过从甚密,现在一般政务与李贤商量着就办了,根本无需向她请示。媚娘明知这帮人故意绕过自己,却也拿他们没办法,郝处俊等人拥有太子宾客、左右庶子的兼职,与李贤来往光明正大,有什么错可挑?
军国大事李治决定,日常政务拿不到眼前,媚娘能掌握的不过是群臣奏疏,即便如此,政事堂也与她打擂台,十份懿旨倒有七份驳回。媚娘快气疯了,再不为自己养下个好儿子而骄傲,每逢听闻李贤做出什么露脸之事,反而咬牙切齿。
转眼已至六月,烁金流火的夏日更给媚娘平添了烦闷。散朝后她板着脸孔来到麟德殿侧院,将奏疏往刘祎之等人眼前一摔,坐下动气——时常会面早已习惯,如今帘子都撤去了。
六位学士见皇后面色不善,都不敢多言,低头忙自己的差事,可是他们不说话,媚娘却要问:“周思茂!这两日东宫可曾接待宾客?”
周思茂之弟周思均在东宫任职,现在两府合并也成了李贤属下,媚娘便借这层关系窥探东宫动静。其实周思茂很为难,无论皇后还是太子都是主子,两姑之间如何为妇?可皇后逼问甚急,又不能不答,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也没见什么人,就是昨日召来个十四岁的神童,命他即兴吟两首诗,赏了些财物……”
“十四岁?有趣!”元万顷一旁来了兴致,“叫何名?哪里人士?可是仕宦子弟?”
周思茂暗自埋怨他不晓事,非要刨根问底。但话问到这儿,不能不说:“乃是徐齐聃之子徐坚。”
“什么?!”媚娘一听就火了,“当初徐齐聃泄露禁中秘事,我将其流放以儆效尤,贤儿怎还和他家人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