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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李治要的便是这句话。
说话间又听乐声响起,下面的好戏开始了。李贤、李显分别坐镇东西棚,两府属官乃至召集的民间艺人各显其能。但见东棚外已坐定二人,身穿青纱长袍,头戴进贤冠,颇有古意;一抚琴、一弄箫,乐声清幽相得益彰。楼下群臣见此情形不禁连声叫好——这两人大家都认识,抚琴的是沛府侍读刘讷言,吹箫的是法曹参军格希元,两人都是三绺墨髯相貌清秀之人,换上古装更显风雅,琴箫唱和天衣无缝,潺潺如流水,波澜如松涛,这一曲《高山流水》使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倾倒。正陶醉之际,忽觉曲调大变,紧接着东棚幔帐拉开,棚内数十人乐器在手齐声演奏,丝竹琵琶,笙管笛箫,编钟大吕,箜篌羯鼓,清雅之声全然掩盖,换了一首激扬欢快的乐曲,然而既非《庆善乐》又非《破阵乐》,众人闻所未闻。
李治自幼精通音律,闭目倾听,觉此曲起承转调颇为新奇,但是宫商不调、奇正不合,颇有故意卖弄花哨之嫌,算不上一等的雅乐,不过大体还算悦耳,演奏得也算认真。李敬玄一旁凑趣道:“此曲名唤《宝庆乐》,据说是沛王千岁亲自为陛下而创。您快看,演奏者皆是沛王府群僚。”
李治睁眼望去,果见演奏之人竟无一乐工,除了群贤掾属,就是李贤身边的宦官,想必是众人早就精心演练过的。就连张大安、许叔牙两名白发老儒也在其中,一个击节、一个鼓柷;李贤就站在正中央,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挥着磬槌子,指挥着整个乐章。李治对媚娘道:“贤儿真是有心人。”
媚娘却未作理会——她分明看见高真行之子高岐也在人群中,抱着箜篌拨弄得正起劲。因为最近李贤跟宰相们走得太近,她对这个孩子越来越有意见,今日见他人前卖弄大出风头,心内越发不喜。
“哟!快看那边!”刘审礼一阵惊呼。众人这才发觉李显那边也开始表演了,西棚敞开处,有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袒露上身,蹦跳着角抵起来。极为难得的是,这俩人有一个浑身肌肤雪白,似是从大秦(东罗马帝国)而来,另一人皮肤黝黑,像是昆仑人,却有非同一般的个头和强壮,令人叹为观止。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到西边,一场角抵尚未结束,又见西棚内一阵大乱,各式各样的艺人豁然而出,有耍盘子的,有顶大缸的,有戴着面具跳突厥舞的,有翻着跟斗打羯鼓的,鱼龙百戏精彩纷呈。有个大汉挓挲臂膀,昂着头,脑门上顶着一根两丈多的竹竿,而竿子顶端还站着个花衣小童,正优哉游哉吹笛子;有个穿红袖袄的丫头玩陀螺,奇在她面前竟有大大小小二十多陀螺一并旋转,她却只拿一根皮鞭,左抽右打游刃有余;还有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诡异、瘦骨嶙峋的波斯人,手里攥着一枝火把,时不时送入自己口中吞咽,正在众人惊讶之际,又见他两腮鼓起,一个炽烈的大火球从嘴里喷出!
众人看了心惊肉跳,李治却不禁失笑:“果是显儿的做派,简直把西市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弄来了。”
戴至德、张文瓘等人却不住摇头——周王李显实在不成话,这里是皇宫,把一群江湖艺人召进来胡闹,成什么样子?昔日隋炀帝就爱这些玩意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结果连国家都亡了!
媚娘也不以为然,看看东边,再瞧瞧西边,都觉索然无趣,回头望了望坐在阁楼角落的小儿子——旭轮如今十三岁了,依旧住在宫里,这孩子生性恬淡又极为腼腆,不跟哥哥们凑热闹,这么热闹的百戏也不动心,依旧坐在他那张小席边,细嚼慢咽吃着。刘祎之竟不劳宦官动手,亲自为他布菜,还时而向旭轮念叨几句珍惜粮食、爱惜黎民的格言,看来这位师傅算是选对啦!
正在此时,太子洗马贺纪、太子家令阎庄匆忙登楼觐见,低眉顺目道:“启禀二圣,太子身体不适,恳请回宫休息,命我等侍奉圣驾。”
李治、媚娘闻言向正南望去,确见李弘脸色惨白,却仍恭恭敬敬伏在东朝堂玉阶上,向父母遥叩作别。李治赶忙挥了挥手,示意他只管去;李弘再拜谢恩,王君德、蒋孝璋这才一左一右搀其起身,东宫众臣僚也纷纷向翔鸾阁叩拜,簇拥着太子离去。
李治望了媚娘一眼,满脸忧色——冲喜不过是自欺欺人,弘儿的病越来越重,连蒋孝璋都束手无策,东宫之忧已瞒不住任何人,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对她而言弘儿的病未必是坏事,虽然作为母亲她也很难过,但若不是弘儿身体差,她又岂能一直揽权不放?她真想对李治说一句:“放心,还有我。”但是此时宰相在侧,显然不合时宜。
不过热烈的欢呼声很快冲散了忧愁,群臣都争先恐后向东望去,只见《宝庆乐》已结束,又换了一曲浑厚雄壮的鼓乐。有两个身穿铠甲、头戴缨盔的青年武士正在对舞,其中一人正是李贤。他那身甲是用金丝编就的,紧紧箍住躯体,把他匀称的线条衬托得淋漓尽致,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举手投足英姿勃发。文武百官此刻才发现,这位平素礼贤下士的沛王千岁竟还是豪放雄浑之人,颇有尚武之气,就像他祖父李世民一般英气勃勃。而另一人也不逊色,他穿的是银丝甲,相貌比李贤更俊美,柳叶眉、桃花眼,笑颦之间秋波流慧,竟有几分阴柔之美,然而他动作却大开大合潇洒至极,好个俊俏男儿。
“那是谁?”李治回头问众人。
几位重臣全都一头雾水,站在后面的阎庄斗胆插言:“此人名唤赵道生,是沛王府中户奴,原本是养马的,沛王见他一表人才常带在身边……”阎庄本欲娓娓道来,却觉此中奥秘实在难以启齿,搞不好便有离间骨肉之嫌,于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一声哀叹——真君子当人背人始终如一,试问列位皇子谁能媲及李弘之德?可惜偏偏好人多磨难,德才兼备、表里如一的李弘恐已命不长久;更可叹自己身为东宫之臣,前程仕途完全攀附在太子身上,倘若李弘龙驭上宾,自己胸中抱负只怕也要化作泡影了。
阎庄嗟叹不已,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东棚,谁也没再细问。只见李贤与赵道生又各取一柄宝剑,四目相对已有默契,倏然舞动起来,剑影闪耀令人胆寒,那凶猛的路数便如战场搏杀一般,看得台下众人都捏一把冷汗;他二人却见招拆招驾轻就熟,一动一静皆在套路,真不知私下演练过多少遍了。渐渐地两人似乎忘了是在表演,兴之所至越舞越快,蹿来纵去闪转腾挪,便如一对展翅的蝴蝶,金银旋转彼来我往,又似阴阳日月盘旋相应。
然而就在这边舞得精彩之际,西棚又出了奇的,十几个宦官扯起一张大网,网上一男一女正在蹴鞠。也不知那张网是什么柔软之物织就的,踩在上面根本站不住,一蹦一跳的,两人就那么一起一伏地踢着毬,你传我、我传你,各显技巧花样甚多,看着格外滑稽。更令人咋舌的是,那两人竟是周王李显和王妃赵氏。群臣见状尽皆大笑——哎哟哟!我大唐的奇女子真不少,这位王妃比咱皇后还放得开,亏得她能陪荒唐的李显一起疯,这对小夫妻还真般配!
李治、媚娘也捧腹大笑,却见郝处俊快步绕道面前,跪倒施礼:“臣有谏言,不吐不快。”
“怎么了?”李治见他神色焦急,“爱卿有话起来说。”
郝处俊却伏地不肯起,痛心疾首道:“至诚至善者,少年心性。欺诈之心若生,则无可挽回!今二王春秋尚少,意趣未定,该当兄弟和美,相敬如一。今分为二朋,递相夸竞。且俳优小人,言辞无度,酣乐之后,难为禁止,恐其交争胜负,讥诮失礼。非所以导仁义,示和睦。若助长此风,恐有萧墙之祸啊!”
李治闻听此言顿觉悚然,又回头凝视着两个儿子——孩子们各显其能看似有趣,背后恐有大文章。太子病重是明摆着的,现在他俩这么用心表演,难道不是彰显己能博取自己欢心吗?长此以往会不会兄弟反目?而他们这么做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李治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赶忙搀起郝处俊:“卿之远识,非众人所能及,朕深纳之。”
“陛下,速令二王停下,撤去席棚百戏,别再让他们攀比了。”郝处俊也知自己这番话实在有些重,但忧心所至不得不言——在表面浮华下,大唐社稷之患已越来越严重。别的且不说,自从改元大赦后武皇后简直换了一番面孔,对朝政的控制更强了。现在群臣奏疏经她之手,一切利害尽皆了然,连他们耍一些遏制其权力的手段也一一被拆穿,而且常常跃升下位之人以树私惠,先后拔擢少府少监裴匪舒、司农少卿韦弘机、中书舍人王德真、起居舍人裴炎、司封员外郎王本立等人,再加上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许韶伯,王德俭之子王璿等亲信,势力渐渐已能跟他们几个宰相抗衡。几番探查才得知,她招揽了一帮学士打着编《列女传》的幌子参谋机要,甚至将百官奏疏让他们过目,简直是另设一个政事堂。现在这已不是秘密,因这帮人走兴安门西夹道,绕开一切盘查,直接从北面右银台门入宫,故而群僚私下里唤他们为“北门学士”。但知道也拿皇后没办法,编书之地在大内,外臣根本见不到,攥不住皇后的把柄;此外那个武承嗣短短一月间就晋升宗正卿,整天到处游走,帮着皇后扶植私党、笼络人心,皇帝偏偏睁一眼闭一眼,如之奈何?皇帝不作为,只能寄希望于储君,然而太子又罹患恶疾,分明已有寿命不长的征兆,所能期待的就只剩下李贤。沛王聪慧机敏不乏雄姿,而且参政以来与众宰相关系甚睦,若能继承兄长之位自是最好,可现在李显处处欲与兄长争锋,也不知他单纯是爱凑热闹,还是也觊觎储君之位;加之那位王妃赵氏也不知轻重往里掺和,这位王妃年纪虽轻却有宗室背景,常乐公主绝不可小觑。长此以往,万一皇帝犯糊涂,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可怎么得了?皇后干政够可怕的了,再勾出前代承乾、李泰那种事,朝廷岂不要大乱?
好在李治及时领悟,顿时坐不住了,连忙传令:“云仙,你速速下去传朕口谕,命二王遣散百戏、拆除席棚,不准再以鼓乐相争。”
可是范云仙还未及下楼,又闻下面一阵大乱,就在最靠近殿阶的那一席骚动起来,无数臣僚、宦官涌了过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连东西两棚的表演都没法进行了。李贤、李显也跳下台跟着跑过来看,有人扯着喉咙高喊:“御医……御医……”
“又怎么了?”李治、媚娘乃至众宰相都起身,扒着窗棂往下边张望,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
过了一阵只听楼梯咚咚响,李君言气喘吁吁跑上来禀报:“启禀二圣,卫尉卿李弼突发心疾,猝死于宴上。”
“唉……”李治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跌坐在榻上,出了这不吉利之事,什么兴致都没了,“散吧,都散了吧……”
二、皇后谏言
卫尉卿李弼乃英公李之弟,也已年逾古稀,这位老人家看上去身体不错,哪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