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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照也觉他可怜:“行啊,你就跟着我吧,我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身边正缺一个云仙。只要你不惹我生气,我绝不欺负你。”
范云仙赶忙跪倒磕头:“小的算什么?才人是真正的云中仙子,小的今后一定全心全意伺候您。”
有了这三人相伴,武照宽心不少,姜尚宫又差人送来些绸缎衣物瓷瓶摆件。朱儿碧儿为她打理衣物,整理好床榻;范云仙果真机灵,打来桶清水洒扫庭院,把桌凳擦得一尘不染,点了上好的熏香,又采来不少花儿装点在窗前案头。武照也亲自动手,整理从家带来的包裹;一见那条石榴裙,心头不免感慨,自从做得从没穿过,一时兴起竟穿在身上。
朱儿却道:“宫中有规矩,无论妃嫔宫女都不能随便穿戴。”
碧儿也说:“才人在自己房里穿穿也罢了,若叫淑妃娘娘看见,不单您要挨训,奴婢们也要受罚。”
武照哪听她们啰唆,只顾摆弄身姿,转着圈子问:“你们看这裙漂亮吗?”
这竹楼碧绿素雅,她却穿了件大红裙,格格不入未免俗气。可是宫女怎敢扫她的性?两人异口同声:“漂亮漂亮,才人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晚,范云仙早提着食盒把晚膳送进来,朱儿碧儿将羹匙食碟一样样摆好。晶莹雪白的稻米,好大一条鲜鱼,这些都是武照在家乡期盼已久的,可此时此刻她已无心享用,只夹了两口便放下牙箸扶窗远眺。
傍晚的蓬莱三山另有一番光景。落霞给雄奇的山峦披上绯红衣裳,几只寒鸦栖于松柏枝头,透着孤寂之感。碧绿的池塘此时也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宛如一面巨大无轮的铜镜。不过此时武照眼中,这面镜子倒映的并非三山的峰峦,而是往日的一幕一幕——旧日父母和谐姊妹相伴的天伦之乐,父亲去世的哀伤情形,姐姐出嫁的离别泪水,还有在文水度过的艰难岁月。
即便暂时见不到皇上,如今能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吃到这么好的东西,里里外外有人伺候着,也算福分不浅了。总听人说入宫多么不幸,但这两日来的经历大大强于她预料。可她自己享福了,母亲又如何呢?是否还在忍受哥哥嫂嫂的欺辱?是否为妹妹的亲事发愁?是否在佛前为我祷告祈福?虽说她入宫了,惟良、怀运他们再不敢狗眼看人低,但家资钱财毕竟还在他们手中,天长日久难免故态复萌,母亲的日子不会比从前强多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何使母亲真正脱困呢?
想来想去,办法只一个——得到皇上宠幸,晋位妃嫔恩及家人,并保荣宠不衰,唯此才能让母亲重新回到人上人的地位,找回昔日的尊贵!若真有那天,说不定能把母亲、姐姐、妹妹接到京城再度团圆,到那时方不负“见天子庸知非福”之言……可这是遥远的梦,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才人不再用些了吗?”朱儿打断她思绪。
“不用了,都撤下去吧。”
回过神来,那光闪闪的“铜镜”已一团漆黑。夜幕已降临,雄峻的仙山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四下静谧,连鸟雀也不再啼叫。碧儿熟练地点上灯又趋步推至墙边。武照倏然感到一阵无聊,此处风景虽好却静得出奇,岂不把人活活闷煞?
想至此她把头探出窗外,欲呼唤范云仙也进来,四人一起聊天,可还没张口,却见院外竹林间闪过几丝亮光,继而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二、初蒙君恩
皇上驾到……
那明显是个宦官的声音,嘹亮中透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嘶哑,犹如一把利剑刺破宁谧的夜幕,又似一阵钟声惊醒沉思中人。
武照万没想到思慕已久的君王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到来,一时呆立窗前;但见十几盏灯笼驱走了黑暗,竹林幽径间闪出一群人,虽影影绰绰瞧不清,看服色也知是宦官宫女,他们两厢站定,最后有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踱出。灯火阑珊中难辨那人面容,却见他背着手,似闲庭漫步般缓缓而来;武照手足无措,眼睁睁瞧这个模糊人影走进院子,大步踏上竹楼阶梯。
咚、咚、咚……
武照早将见驾礼节烂熟于心,不知每日思忖多少遍,可真到了这会儿脑中却一片空白,只觉那踏楼梯的声音与自己心跳连成为一体,身子都僵硬了。幸亏跪在身边的朱儿、碧儿拉扯,她才腿一软伏倒在地。刚跪下,脚步声便停息,那人已走进来。
“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武照随着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只听到朱儿碧儿的声音。她不敢仰视紧紧低头,唯有那人一双大脚出现在眼前,穿着杏黄色缎靴,靴靿上五彩丝线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你就是应国公之女?”那人嗓音深沉有力,但显然已不年轻。
“是!”或许是紧张使然,武照这声回答格外响亮,连自己都吓一大跳。
“哈哈哈……”那人朗声大笑,“还真是个胆大率直的姑娘。”
武照听他如此说,脸上不禁绯红,还未想好回答什么,却见面前伸来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这只手如此粗糙,关节处还有两块老茧,摸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有些难受;那黑黝黝的手腕上肌肉虬结,浓密的毛发打着卷。
“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
不待武照答应,这只大手已将她的头扳起——这就是皇帝?怎么和想象中不一样?天子不应该是头戴冠冕、身穿黄袍吗?而眼前这个男人却只一袭白布单衣,披着件敞开的褐色长衫;他身材十分高大,厚实的肩膀把长衫撑得紧绷绷,一张宽额大脸,高鼻阔口面色黝黑,耳垂饱满如元宝,双颊嘴角各有两道幽深的皱纹,发起怒来一定横肉突显颇为可怖;唯独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宫灯映射下泛着幽幽光芒,一对浓眉犹如箭翎直插入鬓;三绺长髯垂散胸前,明显经过修饰,可两腮依然可见青青的胡茬儿;发髻随随便便盘在头上,不著冠带,横插一只金簪,鬓角已有几缕白发。这就是功德越古、名震华夷的贞观天子吗?其实更像一名卸了铠甲的武夫。
李世民托着她下巴打量良久,武照感到很不自在——她隐约记得这种目光,是母亲在市集挑拣绫罗布匹的目光,仿佛自己也成了什么商品,被他任意品评着。不过接他入宫的使者说过,被皇帝正眼审视是无比荣耀的事,她不能也不敢抗拒。
许久李世民才松手,顺势沿着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淑妃说得没错,好个秀丽人物。”说着用力一提,武照轻飘飘站了起来。
宦官宫女进进出出,往桌上添了两盏灯,又摆了几盘果品,继而所有人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连朱儿碧儿也不见了踪影。李世民大马金刀往窗边的竹凳上一坐,信手摆弄着别在窗棂上的菊花;武照却感尴尬,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过来!”李世民朝她招招手。
武照不知他何意,慢吞吞地前蹭,哪知方至近前,李世民竟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腿上。武照生平第一次与陌生男人近距离接触,只觉皇帝的大腿硬邦邦的,坐在上面并不好受,晃晃悠悠又不敢靠在他身上,乍了半天胆子才试探着伸手扶在他肩头;更诧异的是,这个名为天子的男人身上竟也散发着一股汗涔涔的气味,在武照印象中似乎只有那些卑贱的奴仆才会这样。
李世民随手把那枝花插在她鬓边:“朕刚打猎回来,淑妃就跟朕提起你,说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朕岂能不来看看……嗯?你穿的什么?”
糟糕!武照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条石榴裙,想起宫人告诉她的规矩,不禁心生怯意:“奴婢有罪,可这是母亲给我……”
皇帝才不屑这琐碎之事,却道:“应公夫人的手艺倒也不差嘛!记得那年皇后亲蚕,内外命妇入宫相伴,朕与你母亲还有一面之缘,是位端庄可敬的老夫人。”这已是十年前之事,当初李世民不过而立之年,杨夫人却年近半百,皇帝阅遍春色,在他记忆中杨贞那等年纪自然是个老妪。
武照大为兴奋:“陛下识得我父母?”
“朕统驭天下百官,怎会不识得?”
“可惜我爹爹前年病逝了。”
李世民当然记得武士彟已死,而且清楚武士彟为什么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家乡在并州?”
“并州文水县。”即便武照痛恨那个地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籍贯所在。
“你想家吗?”
若是侍奉皇帝已久的妃嫔势必慎重回答这问题,蒙受君恩怎敢言思乡?武照却不知那么多,脱口道:“也想,却也不想。”
“你说话好生有趣,到底想不想?”李世民像逗弄孩子一样捏捏她脸颊。
武照目光幽幽仰视繁星:“我思念娘亲,却不想念并州文水。”
李世民哪知道他们家务事,蹙眉道:“为何不想?朕给你们家乡选了天下最好的父母官,李世镇并州十余载,威震突厥……”说到此处他又笑了——这不是朝堂,跟个十四的小女子说这些作甚?
武照坐在他腿上实在难受,手腕也有些酸了,终于忍不住靠在他身上,却见皇帝无责怪之意,反而伸手抱住她肩膀,不禁长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那么紧张了,随口道:“入宫挺好的,娘亲却哭了好几次。”
“你娘是舍不得把你给朕,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她临终把你推荐给朕。”李世民一边说一边轻轻抚弄着武照的秀发。
“皇后娘娘也真荒唐。没见过我,便糊里糊涂让我入宫……”
李世民突然紧紧扯住了她发髻——从没有人责怪过长孙后,他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亡妻!
“啊!”武照发出一阵痛楚的叫声。
这一声唤醒了李世民的理智。固然他爱妻心切,但毕竟不是恣睢任性的暴君,对这么个刚刚入宫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何必苛刻计较?他的手渐渐松开,还是那副充满耐心的口气:“别埋怨皇后,她善良,待朕很好,待宫里的人都很好……”
武照点点头,却再不敢随便讲话。
李世民见她眼中尚有恐惧之色,哄道:“别怕,朕爱听你讲话。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一来到洛阳就喜欢上了。”这倒是她心里话。
“你还真是乐不思蜀。”
武照顺口咕哝道:“我可不是刘阿斗。”
“哦?”李世民一笑,“你知道这典故?”
“《三国志·蜀后主传》中晋文帝问蜀后主思乡之事,故臣郤正秘密进言,被刘禅如实上奏。唉!扶不起的刘阿斗。”武照娓娓道来。
李世民确实有些意外:“你读过不少书啊。”女子读书并非稀罕事,但读的不过是《孝经》《列女传》之类,似她这般读过经史并能讲清典故的实在不多,何况她才十四岁。
武照不免得意:“我娘教我读书的。”
“你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是啊。”听皇帝这般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