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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不能因一时快意毁了先前的努力。
然而此事又不能放着不管,张柬之公然上书已不是秘密,政事堂内无人不晓,下面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召不召见张柬之都是麻烦。忠孝之德是驳不倒的,父子天伦更无法抹杀,她若召见这个愣头青,到时候无言可对只能自取其辱;若不见又显得心虚,实在是左右为难。若在别的时候压下一份奏疏不算什么,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拖都不能拖,再过几天便要起驾东都,洛阳距申州不远,若张柬之再来滋扰怎么办?封禅时分镇各地的宗室诸王都要来,徐王李元礼、韩王李元嘉等德高望重的皇叔皆在其列,他们若听到风声也来讲情又该如何应对?
媚娘越想越烦,虽说这两次参政是出自她的意愿,但有时也觉委屈。比如《忠孝论》之事,李治早已听说,甚至亲眼看过这篇文章,偏偏没做任何指示。这是什么意思?其实李治的心情媚娘能理解,已接连失去李忠、李孝两个儿子,再把李素节逼上绝路实在于心不忍;而恢复李素节一切待遇也不妥当,且不论对李弘是否造成威胁,单是推翻先前不准觐见的命令就等于自己打脸。难以抉择是肯定的,但是身为人君人父总得有个态度吧?这样不闻不问,岂不是把所有难题都推给她?皇帝如此作风,还能埋怨大权旁落、臣下缄默吗?
经过冥思苦想,其实媚娘已有办法,便是寻个由头将李素节再贬一级,远远调离中原之地,就此让那些替他鸣不平之人彻底断了念头。至于张柬之,区区一个八品官根本不必理睬,只要李素节不再担任申州刺史,就不再是他的长官,张柬之便不能越权言事。许敬宗嚷着严惩不过是因为姓张的扫了自己面子,媚娘才懒得拿金碗跟破瓦罐子碰呢!
主意虽想好,但媚娘不敢自作主张——她不能再给李治留下任何把柄。废后之事心有余悸,李治险些将前几年所有的过失都推卸到她身上,若非最后时刻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么当替罪羊的就不是上官仪了!经历这么深刻的教训,她怎还敢越俎代庖?关乎皇家骨血之事尤当谨慎,必须要李治亲自下诏才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左思右想媚娘觉得此事不宜耽搁,索性把奏疏一推,站起身来。一旁侍奉的宦官宫女见她神情凝重,忙凑前侍奉:“娘娘有何吩咐?”
“今天不看了,回后宫。”
范云仙笑呵呵道:“娘娘说的是。您凤体康健才是天下人之福,大不了将奏疏带回含凉殿,有空慢慢看。”说着已为媚娘系好大氅。
“唉……”媚娘摩挲着手炉叹息一声,继而果断地拿起《忠孝论》揣进怀中,“不回寝殿,先去绫绮殿。”
再度提到绫绮殿,她难抑胸中苦闷——绫绮殿里住的不是旁人,正是韩国夫人武顺之女、媚娘的亲外甥女贺兰氏。因为武顺临终之际的托付,因为母亲荣国夫人的再三央求,更因为废后那场风波,媚娘最终还是妥协了,允许贺兰侍奉李治,但妥协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封贺兰氏为嫔妃,仅给她一个魏国夫人的封号,就算是默许贺兰当皇帝的情人吧。历代天子都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情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媚娘还是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皇后的位子得来似她这般不容易,难道长相厮守、举案齐眉仅仅是不切实际的传说?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蓬莱宫建成还不到两年,虽然三大殿修得雄伟至极,内苑规制却远远不够,基本还保留龙首山原貌,许多地方有待继续修缮。穿过紫宸门,绕过李治的蓬莱殿,放眼望去是一片萧索枯林,嫩草未萌、春芽未发、冰凌未尽、南雁未归,唯有几株连翘、结香绽放着淡淡的黄花,在料峭寒风中簌簌发抖,令人不忍多看。或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媚娘也觉得今天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于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绫绮殿坐落在蓬莱殿以东,自从魏国夫人入宫“做客”,李治几乎天天来,就算不在这儿过夜也要与贺兰耳鬓厮磨一阵。虽说她和皇帝那点儿事已不是秘密,但终究不是正式嫔妃,还是有违礼法的,因而每逢李治幸此所带侍从极少。媚娘循着甬路由西而来,并没遇到几个宫人,直至殿阶前才见宦官李君信、亲卫贺兰敏之一左一右侍立在廊下。
贺兰敏之乃是武顺之子、魏国夫人之兄,也是媚娘的亲外甥。这孩子自幼相貌俊美,很得外祖母宠爱,如今年过二十充任亲卫,头戴幞巾、锦衣皂靴,越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托母亲和妹妹的福,他也颇受二圣关照,李治追赠其父贺兰越石为应山县男、户部尚书,敏之承袭此爵。即便如此杨夫人仍觉得外孙受了委屈,一心想把武家的周国公爵位转到他身上,只是碍于法度不得遂愿。
皇后驾到二人不敢怠慢,赶忙快步跑下殿阶屈身施礼,敏之方要向内禀报,媚娘一把摁住他肩膀:“有些私密的话与万岁商量,礼数都免了吧,本宫自己进去便是。”
贺兰敏之深知姨母非心胸开阔之人,这么不声不响进去,若是遇见妹妹与皇上亲热,恐怕又要醋海生波,便欲好言劝阻。哪知一旁的李君信却老老实实道:“娘娘请便。”上官仪之死震撼了朝廷百官,王伏胜之死同样震慑了内廷,如今宫内所有宦官都唯皇后之命是从,似李君信之辈本就有攀附媚娘之意,岂会不乖乖顺从?
敏之无可奈何,只好随范云仙、李君信等人一并侍立于殿阶下,独媚娘自己款步上殿。一进门便觉香气扑面,似是熏香脂粉混合的味道,绫绮殿虽不及帝后寝殿阔绰,却也别具一格,悬挂着朱红的锦绣帷幔,确实绫罗绮丽;青铜香炉内冒着缕缕青烟,白瓷花瓶中插着一枝新采的红梅,但牙床、几案前并无一人,媚娘又往侧殿去。天气还不算暖,皂缯的门帘尚未摘去,她毫不客气伸手便掀,哪知刚摸到帘子忽听里面传来李治的说话声,其中似有“皇后”二字。她立刻停住,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在议论自己什么。
贺兰的声音娇滴滴的:“朝堂上的事臣妾一点儿也不懂,反正有陛下和姨母撑着,天总不至于塌下来吧?”自古帝王以天自诩,类乎“天塌下来”这种话都是很不吉利的,绝非宫廷之人当言。
李治毫不在意,却道:“即便没有我,你姨母也足以撑起这片天吧?倒似是朕阻了皇后励精图治的决心。”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
贺兰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当初不是陛下准她参政的吗?”
“朕也有难处啊……”李治沉默片刻才道,“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处置完上官仪等人便会卷帘回宫,哪知竟干了这么久。也是朕身体欠佳一时疏懒,成了今天这等局面。宫廷内外何尝没有非议?前番你母过世,便有人揣测媚娘心生妒恨毒死姐姐,其实哪有这等事?臣下如此瞎猜还不是她恣意行事招惹非议所致?”
“哼!”贺兰一阵冷笑,“我娘虽不是她杀的,却也是因为她从中作梗,得不到陛下宠幸,郁郁而终。我与陛下这份姻缘又何尝是她所成全?分明是我娘拿命换来的。”
媚娘在帘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骂——死丫头!得我容让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怼,真真枉费我一番苦心!
“算啦,过往之事莫要再提。”李治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全不似朝会上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事到如今朕也想开了,朝廷的事好也罢歹也罢,她既愿意多管,且由着她性子,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反正弘儿也一天天长大了,将来即便朕无力亲理朝政,也可让太子监国,她还能折腾几日?现在有她在外面忙活,朕倒是清闲不少,还能多来陪陪你,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啊……”
听李治说出这种话,媚娘实在痛心——好啊!我在外面替你这个皇帝处理国事,你却抱着美人优哉游哉,竟然还满口委屈。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整天忙忙碌碌没捞到半点儿好处,在外面招人怨,你们也在背后议论我,还要时不时地背黑锅,我一介女流受这份罪究竟图什么?我绝不让你们如愿!
媚娘越想越觉得委屈,险些落下眼泪,又觉小腹一阵胀痛,双腿间突然有股暖流汩汩涌下。此刻她气满胸膛,也顾不得羞了,骤然掀起门帘,里面紧紧依偎着的那对男女也是一惊,扭过头愕然望着她。
咒骂之言已在喉间,可就在那一刹那,媚娘又恢复了理智——经历了那么多风波,难道还不该变得聪明些?她强压怒火,又扮出朝堂上的端庄姿态:“难怪寻不到陛下,果真在此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能让人觉察出有丝毫的颤抖。
“嗯。”李治松开搂着贺兰的手,“有什么事吗?”
媚娘不动声色缓缓上前,将《忠孝论》放在李治面前的几案上:“李素节这件事还望陛下尽早处置,莫要等到驾幸东都节外生枝。”
李治看也不看,信手摸了摸那篇文章,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媚娘与他四目相对粲然一笑,却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还用我教吗?凭你那么多的心眼难道想不出如何解决?又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对不起,我不接你的招!
贺兰“变脸功夫”也不赖,忙拉住媚娘臂弯,笑呵呵道:“娘娘难得到我这里来,多坐会儿吧,咱陪万岁一起聊聊。方才万岁还夸您处置朝政样样得当呢!”
媚娘笑道:“我可不似你这般闲在,还有许多奏疏要看,有你陪着万岁我就放心了。记得提醒他病体方愈注意休息,过几日还要赶路呢。”再不容他们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至走出殿门,媚娘的心才再度被愤怒和委屈占据。一阵清风吹来,她感觉双腿凉飕飕的,低头瞧了瞧衣裙,虽然没渗出半点血迹,她还是把大氅围得严严实实,唯恐露出一丝丑态。
“回寝殿吧。”
“恭送皇后娘娘。”众侍从低头施礼。唯独贺兰敏之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他撩起眼皮偷偷望着媚娘——姨母的眼神好可怕,仿佛要杀人一样!
三、祭礼之议
麟德二年春,李治君臣自长安出发,前往东都洛阳。临近起驾之际传来喜讯——在苏定方、崔智辩软硬兼施的压力下,疏勒、于阗两国息兵罢战,各自上表请求参与封禅,以表臣服大唐之意;吐蕃介入西域的计划失败,只得撤军。而在此之前高丽王子高福男也顺利抵达长安,向朝廷献上贡赋,言辞卑微、举止谦逊,全然不似有何图谋,而且自他踏进大唐国境,东北边疆断断续续的冲突也停止了,高丽军谨守城池,不再有任何行动。
不过这次封禅注定有不完美之处,随驾诸皇子除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周王李显、殷王李旭轮外,只有杞王李上金参与,郇王李素节则完全丧失了资格——李治又颁布圣旨,称李素节在申州为政不当、收受贿赂,贬为鄱阳郡王,迁往袁州(今江西宜春)安置。不但降低王爵,还打发到遥远的江南,李治和媚娘的狠辣可见一斑,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放弃这个孩子。张柬之官微言轻束手无策,满腹慷慨全成泡影,只好垂头丧气回了申州。
无论如何各种隐患算是暂时消弭,东都乾元殿也落成了,李治君臣安然启程,一路饱览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