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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笑掩去旧人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沾媚娘母子的光,日渐式微的武氏家族再度兴旺。不但皇后之母杨贞被封为一品代国夫人,逝世二十年的皇后之父武士彠也被追赠为司徒、晋封周国公,赐谥号“忠孝”。媚娘的一干兄弟、堂兄弟也得享天恩,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志元、武仁范等原本是州县小官,现在都成了皇亲国戚,骤然晋升为四五品的高官;就连攀妹裙带而登龙榻的寡妇武顺也受封三品韩国夫人,当真是阖门执笏、举族簪缨。
更幸运的是,李治又特加恩惠,赐给武家一套宅院,坐落在京城西北临近皇宫的休祥坊。当年武士彠辅佐李渊举兵,也曾得到长安宅邸,但随着武家没落出手变卖;如今凭武媚、李弘母子又得到一座宅子,不但占地更大,而且距离皇宫不过咫尺,实是莫大荣宠。香车金络,骐骥骅骝,齐集绮窗朱户;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映耀金扉画堂。
武氏之人携家带口来到京师,齐聚在崭新的周国公府,庆贺今日恩荣。锦衣绣裙、满头珠翠的杨夫人端坐正堂,环顾绯袍加身的武家子侄,脸上洋溢着傲然的笑容——自丈夫亡故,求天不应叫地不灵,二十年含辛茹苦鬓发蒙尘,托女儿之福再享富贵,谁说养女不如男?更值得夸口的是,当年她母女受武家子侄冷遇苛待,今朝时来运转,这帮不肖子反而要仰她母女之鼻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近耄耋的杨夫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腰板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彩烛明灯的照耀下,满头白发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昔日高高在上之人如今臣服脚下,世间快意之事无过于此,反之则无比郁闷。武家子侄望着趾高气扬的杨夫人,回想当初对她老人家的不敬、对当今皇后娘娘的慢待,都不禁羞赧。尤其武士彠前房之子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媚娘伯父武士让之子武惟良,他们几个对杨氏母女尤其不好,现在却都沾了人家的光,武元庆升任宗正少卿、武元爽为少府少监、武惟良为卫尉少卿,皆是从四品之职,又都是不用担太大责任的九寺副职。无恩于人妄得富贵,难免惴惴,有心说几句感恩之言,偏偏放不下面子,可又不敢得罪杨夫人,况且得人家好处不能不承情,唯有拱肩缩背尴尬赔笑,滋味甚是难受。
大人能够矜持,孩子却掩饰不住心情。武元庆的长子武审思已过舞象之年,倒还罢了;次子武再思、三子武三思,还有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这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小,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一入长安已是眼花缭乱,这会儿又见满桌都是从所未见的珍馐美味、精细果子,早管不住肚里的馋虫,伸手便要抓来大快朵颐。
“慢着!”武元庆推开孩子的手,板着面孔训斥道,“长辈未动,轮得到你们吃吗?还有没有点儿规矩?老老实实坐着……”
杨夫人手中捻着佛珠,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冷笑道:“让他们吃吧,干吗委屈孩子?你们这些当老子的平日不管教,临时在我面前抱佛脚。父为子纲,此乃上行下效。孩子没教养还不是学你们?当初你们又何尝懂得尊卑礼数?瞧瞧,这帮孩子一个个黑眉乌嘴的,哪像公侯人家的郎君?吃完饭都去沐浴更衣,从今往后要给我读书学礼!”其实再思、承嗣他们只是年纪小,没那么不堪;况且他们好歹是杨氏名义上的孙子,身为祖母应当疼爱。可她与元庆等人恩怨太深,故而迁怨孙辈,对这些孩子横竖看不上眼,只将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视为掌上明珠,反把孙子当作外人。
“母亲教训得对,皆是我等之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元庆、元爽丝毫不敢违拗,赧然称是。
“现在知道我对,当初又如何待我?这些年来我母女何等苦楚,你们了解吗?你们问过吗?”忆起往事杨夫人不禁唏嘘,武顺忙过来抚着背安慰母亲。
众子侄见此情形都坐不住了,纷纷离席跪倒:“孩儿不肖,曾经慢待您老人家。”
“哼!”杨氏将眼泪一甩,“你们武氏本非诗书礼仪之家,若非我媚儿得圣上之宠,你们这些人谁能混上五品?礼数之道,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你们连孝顺都做不到,根子不正,谈何功名?如今不加罪反而赏官,实在太便宜你们了!”
元庆、元爽连忙叩首:“母亲息怒。”
“唉……”杨夫人叹口气,又把话往回收,“罢了,好歹一家人,这是皇后娘娘一番好意。再者老身出于弘农杨氏礼仪之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法华经》有云,‘大慈大悲,常无懈倦,恒求善事,利益一切’。念佛之人飞鸟禽兽尚且放生,何况你们这群大活人?就当我老人家积德行善吧。只是从今往后你们务必规规矩矩,再不可违拗老身之意。”
武家子侄唯唯诺诺,心里却有点儿不服。固然我们做得不好,但您老人家就完美无瑕么?当年若不是您自恃尊贵,瞧不起前房儿女,自私自利处事不公,又何至于老头子死后遭大家的白眼?
但风水轮流转,谁料到她母女今日得势?莫说受了恩惠,即便不升官,以她母女现在的地位谁敢得罪?大伙唯有默默忍着,由着杨氏作践。杨夫人眼见众人的窝囊相,心中越发快意,恨不得把二十年来的陈芝麻烂谷子事儿都抖出来。正说得解气,忽有婢女来报:“李侍郎之子来拜贺。”
武家子侄不禁咋舌——自杨夫人迁居休祥坊,来拜谒的官员内眷络绎不绝,王德俭、侯善业之流也罢了,现在连宰相的儿子都来了,面子不小啊!
杨夫人却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只淡淡道:“有请。”回首又训斥诸子侄,“还不快起来!都在地上跪着,叫外人瞧见脸上好看呀?”
“是是是。”元庆、惟良等匆忙起身,各归各位。
不多时便有婢女领来一位青年公子。李义府本是英俊之人,其子李津更是年少风流,虽只二十出头,但受父亲浸染早已通晓世故左右逢源,最近又被选为东宫侍卫,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上得堂来便笑呵呵给杨夫人磕头,又向武家众人长揖而拜;武家子侄举止做作,又不擅京城雅言,一个个相形见绌。
杨夫人略微欠身还礼,语气温和道:“有劳公子惦念。”
李津似得其父笑脸迎人的真传,亲亲热热道:“老夫人何必客套?莫说小的我,就是我父亲也是您老的晚辈呢!何况夫人乃当今皇后之母,诰命在身尊贵至极,理当受全天下人尊仰。小的冒昧前来还恐失了礼数,叫您老人家笑话呢。”他这张嘴真似抹了蜜一般,句句都是甜的。
“公子过誉。”杨氏虽这么说,心里却大为受用——卑微的日子过久了,二十年没听到别人如此恭维自己,这会儿总算找回人上人的感觉,真是扬眉吐气。
“今日小的奉父亲之命前来。一者,夫人受封前来拜贺;二者,听闻诸位贵戚皆已到京,家父久闻列位贤名,诚心仰慕,可公务繁忙无缘相见,派我先行问候,日后得暇一定相延盘桓。”说着李津再次抱拳施礼。
武元庆等人何尝有什么贤名?这不过是客套话,全都冲着皇后的面子。李义府有心攀龙附凤结好外戚,可他现在是宰相,一上来就跟武家人打得火热实在不妥,所以打发儿子先跑来逢迎拍马,蹚蹚这汪水有多深。
武家子侄没那么深的心机,头一遭被人高看,一个个受宠若惊,忙作揖还礼,倒把李津吓得不轻,连连躲避,摆手道:“列公皆四品贵人,我既是下属又是晚辈,您们这是折煞我等啊!罪过罪过……”元庆等人全然忘记现在的身份,自知露怯,脸上立刻羞红,杨夫人也不禁摇头。
李津却还是那么喜笑颜开:“今日乃夫人家宴,晚辈不请自来不便多扰,改日家父一定亲来拜望。另外……”说着他朝外招呼,见四个家仆模样的人将两口大箱子抬至院中。
众人不明所以:“这是……”
李津越发讪笑:“这两箱锦缎乃是贺礼,列位国戚方至京中,恐还有不少家事料理,这就算是我父子一点儿心意吧。还望夫人和列位国戚莫嫌简薄。”
杨氏有些错愕。一者她没想到李义府公然送礼;再者李义府原非豪门子弟,当初夜觐天子首倡废王立武,皇帝赏他一斛珍珠便高兴得上蹿下跳,如今当上宰相还不到俩月已这般阔绰,看来没少捞钱啊!但杨氏的错愕只一瞬,她久历官场,尤其年少时曾亲见亲闻先朝宰相杨素、宇文述的敛财手段,也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事;再说李义府能当宰相还不是因为趁了改易中宫这阵东风?若不是自己女儿要当皇后,何以能内外勾结扳倒长孙无忌?她母女吃了这么多年苦,得点儿回报难道不应该?想至此杨夫人点头一笑,只轻轻说句:“承令尊美意。”便把两箱礼物视为理所应得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李津笑眯眯拜辞而去,杨氏望着瞠目结舌的武家子侄更加得意,手指两箱礼物炫耀道:“看看!宰相尚要向我道贺,听见人家说的话没有?天下人都尊仰老身,偏尔等有眼无珠,不把我母女放在眼里。你们这些不肖之徒真是侥幸,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你们沾了我母女的荣光,难道不该好好感谢我母女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家子侄就是再放不下面子也得表态。武元庆又颤颤巍巍跪下了:“母亲教训的是,我等皆是托妹妹……不!皇后娘娘和您老人家之福才有今日,您老的恩德天高地厚。”其他人也灰头土脸跟着附和。
唯独武顺大模大样在旁坐着,见这帮人逆来顺受的样子大感滑稽,不禁掩口而笑。杨夫人平素吃斋念佛,还算通情达理,却因为当年受他们的窝囊气受多了,今日终于能还以颜色,什么佛经法理全忘了,竟有些得理不饶人:“天高地厚如同再造,是真心话吗?就是养一窝狼崽子也比你们有良心。方才当着外人的面还丢我的脸!丢我的脸事小,别忘了你们是皇后的亲戚,丢皇后的脸、朝廷的脸事大!你们这群鄙陋之人见过什么世面?一群不争气的东西!”
她再三训斥奚落,不少人脸上已有不忿之色,多亏武元庆能忍,又世袭国公得利最大,笑嘻嘻哄道:“母亲说得对,我等于心有愧,今后一定改过自新,时时处处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我可不指望你们孝敬,怪只怪我没生下个儿子,凭你们不过是煮沙成饭、画饼充饥。但凡你们念着皇后娘娘的好,将来多为娘娘着想,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啦!用饭吧。”总算正式开席,武家子侄碍于情面纷纷向杨氏敬酒,可杨氏还是忍不住冒出几句抱怨话。也是她年岁大,未免有些唠叨,车轱辘话来回说。武元庆忍气吞声,一直哄着、劝着、顺着。
不过元庆能忍,一旁的武惟良却忍不下去了。
武惟良原本担任下州长史,官阶正六品下,在武家子弟中官职最高,或许是见的世面较多,见地也比其他人深。如今他猛然升为四品少卿,连他弟弟武怀运也擢为淄州刺史,官升得倒是不慢,但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皇亲国戚固然荣耀,但树大也招风啊!远的不说,王皇后一家原本也风风光光,现如今呢?死的死,流放的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