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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还不是欢庆的时候,安宁的日子并没有到来,惊涛骇浪还将继续,她武媚娘还需咬牙面对那未知的一切。
继续……继续……
第31章 引子()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腊月,西京长安。
云重重,雪簌簌;寒风似刃,冰霰如幕……
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的。原本起伏突兀、棱角分明的丘壑山峦柔和许多,仿佛盖上一层软绵绵的丝被;灞水、潏水、沣水乃至渭水,这几道盘踞京畿的大小河川变成了一条条在云中舞蹈的银龙,它们携手拱卫的长安城也如冰雕玉琢一般。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鹅毛大雪似乎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定有个好收成,故而天气虽冷,京城士绅百姓却兴致不减。西市依旧商贾云集、邸店林立,阔绰的贵人身披裘氅、牵着骏马,挑拣着珍珠玛瑙、绫罗绸缎;即便奔忙一年的穷人这会儿也闲下来,拨弄着掌中的通宝,打算到肉寺割几块羊肉,制备椒酒屠苏,要和家人过个有滋有味的新年。更有许多太学生和早早赶来赴科举的才子们凑在一起,围坐酒肆观赏雪景、对饮连诗,暖意融融好不风雅。
不只民间如此,太极宫也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景致。椒墙碧瓦化作冰城雪殿,苍松翠柏成了琼枝玉叶,海池如冰镜、长廊如玉带。对于当今天子李治而言,这似乎是值得特别庆贺的一年,很早他就下令在各处大殿挂起形形色色的灯笼,璀璨的灯火与晶莹的白雪交相辉映,越发光华闪亮,别有一种风情。
而在玄武门以北,禁苑的一处角落却阴气沉沉。先皇李世民酷爱骏马,禁苑蓄养宝马无数,这里原本也是诸多马厩之一;但随着先皇骑鲸,良马不是陪葬昭陵,便是赏赐有功将领,现今皇帝又不是很热衷驰骋游猎,许多马厩渐渐荒废了。如今这里空荡荡的,多年未加修葺的马棚早已破烂,快被雪压塌了,侍马宦官居住的房子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间隐约尚有人声,但门上拴着铁链、挂着大锁——那是临时的囚室。
此刻正有两个女人困在其中,一个蜷缩在东面的墙角,一个卧在西墙下,因为屋里仅有的一只炭盆熄灭了,两人都冷得瑟瑟发抖,却凝然对望着——那是审视仇敌的眼光。虽说披头散发、衣裙肮脏,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两人还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虽然她们的面庞因饥寒交迫而憔悴,嘴唇冻得有些青紫,脸上还蹭了几道灰尘,不过依旧难掩二人丽质。她们的衣服早在地上滚得破烂,却是用锦绣丝线织就,这原本该是两位尊贵之人啊!
将犯罪的皇室成员囚于禁苑是朝廷相沿下来的规矩,昔日废太子李承乾就遭受过这样的待遇,今上三兄李恪、六叔李元景也都在禁苑中赐死。落草的凤凰不如鸡,然而这些人下场虽悲惨,却未遭受什么苛待,可眼前这两个女人却是三餐不继、挨冻受饿;而且把仇人关在一处,时时刻刻彼此面对,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吧!
这种囚禁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刚开始两人还时不时争执,日子一长就懒得多费唇舌,就这么对视着,便如一对累倒在地却还怒意未消的斗鸡。这种对视每天都会有几个时辰,直至送饭之人到来或者被什么特殊情况打断。
今天打断她们的是呼啸的风声。
雪停了?那个稍长两岁的女子把目光移向窗子——宫廷殿阁的窗户大多用绫子糊,而养马宦官能有这般讲究?蒙在窗棂上的不过是一层粗麻布,遮风蔽日倒还凑合,但透光太差了,使本就肮脏的小屋越发黑黢黢,根本搞不清外面状况,连什么时辰都辨不清。
那女人脚上已有冻疮,扶着墙蹒跚地走到窗前,朝外呼唤:“雪停了没有?何时给我们换炭火?”外面却无丝毫回音。
另一个女人也哆哆嗦嗦凑过来,跟着问了几声,依旧没人搭理;她索性抬起手,去抠窗户。因为长期没修剪,她的指甲狭长尖利,没几下就在麻布上抠出一个小窟窿。两人各虚一目,争着朝外窥探——雪并没停,而是转小了,凛冽的寒风却随之而起;看押她俩的老宦官早就不见踪影,也不知到何处避寒去了。
年纪较轻的那个女人叹口气,甚是无奈,又瞅几眼外面的雪景,猛然萌生出一个尖酸念头,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对另一人说:“你也读过不少诗吧?”
稍长两岁的女子一向性情孤傲,情知她又要找话题挖苦自己,并不理睬,任凭她胡诌。
“有首咏雪诗只怕你没读过……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此诗颠倒成韵、正反皆通,果是奇异之作,但从这小孔朝外看,所见者不过几间破烂的马棚、萧索的矮房,哪有什么蝶舞粉奁?她却得意洋洋地吟着,又道:“这首诗乃我祖上所作,优美绮丽、别具巧思。也难怪你没听说过,毕竟你们这些腥膻的北人粗陋寡闻,没点儿风雅意趣。遭皇帝厌弃还不是理所应当?”
那稍长两岁的女子绝非无才无德之人,恰恰相反,乃是北方名门太原王氏之女,一向视自己的出身为荣耀,岂容她如此奚落?不过她并未谈及温子升、薛道衡之流与其辩论,而是淡淡一笑,反唇相讥:“作这首诗的你那位祖上我知道,便是身居傀儡、无力救国,最终被叛贼侯景杀害的梁简文帝萧纲吧?亡国败家之人,何足为傲?”
萧姓女子性子急躁,讥人不成反吃了个瘪,当即嗔目:“自古无不灭之朝,亡国又如何?但凡有见识之人谁不敬我南国天子之后裔?我兰陵萧氏前隋时就出过皇后,隋炀帝膝下三子皆其所出,我不是也为今上生儿育女吗?你又生养过几个?”
“你……”这句话戳中了王氏的隐痛,但她话说一半又收住了,转脸走开——你这小贱人到这步田地还要无事生非,我堂堂关陇名门闺秀,才不屑与你斗嘴呢!
年轻女子见她不答,越发挖苦:“唉!别看咱们同在囹圄,兴许万岁念在我曾诞育皇子、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放我出去。到那时可就苦你一人了,哈哈哈……”
王氏忍无可忍:“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以为你的儿女有好下场?不见李恪之事乎?即便万岁有舐犊之意,姓武的狐媚子岂能饶过他们?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说什么?!”
“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阿武要你的命吧!”
“我死也饶不得你……”忽然,外面的风转了方向,一股寒气从窟窿中灌进来,萧氏冻得一激灵,顾不得还口连忙躲开。俩人依旧一个缩在东边,一个卧在西边,凶巴巴对视着。
凛冽的寒风一阵接一阵,窗上的窟窿越吹越大,这区区斗室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又没有用以封堵之物,不多时两人都快冻僵了。萧氏觉得自己百脉尽废,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也顾不得对面之人是谁,哆嗦着爬到东边,紧贴王氏缩在同一个角落里,借她身子取暖。王氏不禁蹙眉,挣扎着想推开,但三推两推偏不走,渐渐地她也感到这样更温暖,便不再拒绝。不知不觉间四只冻得僵硬的手握到一起,两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咫尺对望,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惨笑——太原王氏,兰陵萧氏,计较这些还有意义吗?无论是忠厚传家、光昭祖泽的北土望族,还是风华世代、绮丽风骚的南帝后裔,终究沦落为阶下囚,都敌不过那个姓武的女人!
那个秽乱春宫的女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脱胎换骨,大大方方地入主中宫了。但恰恰是她们俩成就了人家,她俩一个是皇帝的旧宠,恣意妄为、傲视群芳,为皇帝生下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并千万百计谋夺皇后宝座;而另一人正是曾经的皇后,为压制对手、保住地位,不惜驱虎吞狼,把姓武的引进宫。怎奈世事不由人,最终结局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两人双双堕入监牢。
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可争的?在寒冷饥饿的折磨下,两人终于紧紧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身体相互取暖,恨不得彼此融化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锁链叮当之声,似是有人开锁。
总算有人来了,是送炭火还是吃的?就是有碗热水也好啊!
然而房门开启之时才发现来者不是看押她们的老宦官,而是一个身披狐裘、内衬锦衣、神采飞扬的年轻宦官,她俩都认得——此人本是伺候武媚娘的,后来提升为皇帝身边的内侍大宦官,名叫范云仙。他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小使,整整齐齐排成一班,脸上皆是凶恶的表情。
萧氏一见此人怒火中烧:“你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要紧事嘛!”范云仙嘿嘿一笑,“二位出来吧。”
“出来!快出来!”其他宦官也为虎作伥随着叫嚷,更有甚者冲进来胁迫这两个弱女子。
从阴暗的矮屋里走出来,王氏显然不适应,有那么一瞬间她双眼被漫天遍地的白光刺痛了,身子一晃,脚下冻疮一阵剧痛,继而又被寒气冻得直打哆嗦;然而只片刻间她又倔强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任凭凉飕飕的雪花钻入衣领,依旧傲然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她曾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女人,无论何时都要守住尊严!
萧氏就没这么沉着了,是被两个宦官拖出来的。不过即便冻饿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挣扎着,挥舞着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头甚至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声嘶力竭地嚷着:“放开我!我乃一品宠妃,是雍王之母,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宠妃?哼!”范云仙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冷笑道,“如今哪还有王皇后、萧淑妃?尔等不过是两个获罪的贱婢罢了。”
“你主子阿武才是贱人!”萧氏回敬道,“勾引万岁,秽乱宫闱,害我母子骨肉分离,又诬赖皇后杀她女儿,一再栽赃陷害以至于此。种种卑劣伎俩无所不用其极,我恨不得将这个狐媚子杀了,食其肉、寝其皮!恨不得……”她叫嚣着、咒骂着、恫吓着,但根本没人在乎她说什么,众宦官任凭她喊破喉咙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随一声声怒吼唇间冒出团团白气,仿佛发泄着胸中无限哀怨,却终如缥缈云烟般渐渐消散。
王氏实在听不下去——挣扎只能让这些卑鄙之徒看笑话。她提高声音质问宦官:“叫我们出来做什么?”
“可喜可贺!”范云仙揶揄着作了个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们上路。”
“啊……”萧氏的咒骂戛然而止。
王氏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反问道:“这是万岁之命,还是你主子武昭仪之意?”时至今日她依旧称呼武媚为“昭仪”,充满了鄙夷——那个出身卑贱、无才无德的女人有何资格当皇后?
范云仙嬉皮笑脸道:“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知我家皇后娘娘与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万岁的意思。”
这句话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与李治十三载,却从未获得丈夫的心,更遑论情深似海。这真是切肤之痛啊!
萧氏不甘心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发咆哮:“胡说!万岁绝不会这么狠心,分明是你们和阿武串通一气矫诏行事、冒渎圣德!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